钱伯斯的声音变得冰冷,
“封锁码头,逮捕暴民,宵禁,戒严。他必须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强硬。否则,一旦走私的事情被《纪事报》或者其他记者那帮苍蝇大规模曝光,一旦我们与西班牙贵族合作这种字眼传到华盛顿,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爆发战争时期,古巴人民正在为反抗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而浴血奋战。
此时的美国,从民间到国会,普遍同情古巴的独立运动,将之视为自己反抗英国殖民的翻版。
在这个背景下,他们一群商人,与被视为“压迫者”的西班牙贵族和军官秘密合作,从中牟取暴利,这在民众和爱国者眼中,无异于叛国。
他们是在用美国的市场和金钱,去资助一个正在屠杀“自由战士”的敌对政权。
在这样的民意沸点上,与西班牙军官勾结,是绝对不可饶恕的罪行。
索恩明白了。
钱伯斯想的不是如何挽回损失,而是如何控制舆论,如何将这件事的性质,从“有组织的暴乱,冲击走私仓库”,扭曲成一场“无知的骚乱,意外引起的大火”。
“我明白了。”索恩点了点头,“我会立刻派人去市政厅。但是,先生,你不觉得奇怪吗?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力,敢动我们?”
“能打败蛇的,只有另一条更饥饿、更毒的蛇。”
“让平克顿那帮野狗过来,”
“告诉他,我要那些暴乱的头目,还有背后的商人和政客,无论是谁。我要用他们,来洗刷公司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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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市政厅,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阿尔沃德市长来回踱步,他那张总是挂着自信微笑的脸,此刻写满了焦躁。
他已经下令让警察局长克劳利和海关缉私队的韦伯上校前往镇压,但传回来的消息却越来越糟。
暴乱的规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整个码头区都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声咒骂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他的秘书快步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
“市长先生……不好了……”
“又有什么坏消息?”阿尔沃德不耐烦地吼道。
“是……是卡尔少校……”
秘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前线传回消息……卡尔少校他……他死了!”
“有人找到了他的尸体,那一枪打在心口,救不回来了…”
“轰!”
阿尔沃德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他……他当场就……”
秘书不敢再说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威廉瞬间失控,胳膊抡翻了面前的一切,文件、墨水瓶、地球仪散落一地。
他疯了。
此刻没有权衡利弊的政客,是一个被悲痛和复仇火焰吞噬的父亲。
心中一直对儿子中枪的担忧化为真切的死亡消息,让人难以接受。
“备车!我要去码头!我要亲眼去看看!”
他抓起抽屉里的手枪,跌跌撞撞地向外冲去。
“市长先生!不行!您不能去!太危险了!”
秘书和几个冲进来的警卫死死地拦住了他。
“滚开!都给我滚开!”阿尔沃德像一头疯牛一样挣扎着,他的力量大得惊人。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那些杂种碎尸万段!”
“为了卡尔,您更要冷静!”
秘书抱着他的腰,大声喊道,“您是旧金山的市长!您要为他复仇,就需要权力!您现在去了,只能是白白送死!”
“复仇……”
这个词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阿尔沃德燃烧的理智上。
他停止了挣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有悲痛,只剩下一种刻骨的仇恨。
“是的……复仇。”
他喃喃自语。
他慢慢地挣脱警卫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回办公室中央。
他环顾四周,仿佛在审视自己的王国。
然后,他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立刻草拟一份公告,以我的名义,宣布圣佛朗西斯科从即刻起,进入紧急状态。”
“传我的命令给克劳利局长和韦伯上校,授权他们,以及所有警察和海关缉私队成员,在执行任务时,可以无需审判,立即逮捕甚至射杀任何他们眼中的暴徒。”
“告诉他们,我不要俘虏,我只要尸体。暴乱停止之前,我要看到码头铺满尸体。”
秘书震惊地看着他,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被市长那可怕的眼神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还有,”阿尔沃德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沉,“给普雷西迪奥的谢尔曼发电报。告诉他,我,威廉·阿尔沃德,以旧金山市长的名义,正式请求联邦军队介入,协助我们平息这场武装叛乱。”
“华盛顿那边我来解释。”
“市长先生,您之前不是说……”
“我之前说的话都忘了!”
阿尔沃德咆哮道,
“现在,我要让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军营!我要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无处可逃!我要让他们为我儿子的死,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他瘫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夜幕开始降临,
远方的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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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基只有十九岁。
一年前,他还是马萨诸塞州一个农场里的小子,每天的工作是挤牛奶和修补栅栏。
但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筹钱,他加入了美国海关缉私队,被一艘船运到了这个他只在报纸上听说过的、遍地黄金也遍地罪恶的城市——圣佛朗西斯科。
他从没想过,自己手中的斯宾塞步枪,有一天会对准自己的同胞。
“开枪!自由射击!把他们打回去!”
韦伯上校的命令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一个士兵的神经。
他们组成了一道薄薄的蓝色防线,身后是城市的安宁,身前是地狱的景象。
暴民像潮水一样涌来,他们的脸上带着疯狂的表情,想尽全力把自己抢来的“金钱”带出这片混乱之地。
“砰!砰!砰!”
弗兰基身边的老兵们开始射击了。
他们面无表情,机械地拉动枪栓,瞄准,扣动扳机。
每一次枪响,都意味着前方的人潮中,会有一个“小人物”像一袋破布一样倒下。
弗兰基的手在抖。
他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爱尔兰小子,满脸雀斑,抱着一箱酒,正兴奋地往外冲。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绽开的血花,然后软软地跪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弗兰基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你在干什么,小子!开枪!”
一个军士长在他身后怒吼,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后背。
弗兰基咬紧牙关,闭上眼睛,胡乱地朝着人群扣动了扳机。
他不敢去看自己的子弹打中了谁。
他只是一个农场小子,他不是刽子手。
但在这里,在这一刻,没有选择。
“推进!给我向前推进!”
在军官的呵斥下,这道蓝色的死亡线,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前移动。
他们踩过尸体,踩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将死亡的界限,一步步地向码头深处延伸。
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被子弹击中的暴民,也有被疯狂的人群用石块和铁棍砸死的士兵。
鲜血汇成了小溪,在码头的地上流淌。
仇恨,在枪声和惨叫声中,疯狂地滋生。
暴乱没有被镇压,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疯狂。
那些原本只是想抢点东西的苦力,在看到自己的同伴倒在血泊中后,眼中的贪婪变成了刻骨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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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基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躲在一个集装箱后面,用一把老旧的转轮手枪,射杀了一名正在指挥的军士长。
那一枪,像一个信号,点燃了更多人反抗的勇气。
穷酸的苦力舍不得买枪,但不代表码头上鱼龙混杂的帮派没有枪。
自从爱尔兰人“码头帮”陷入混乱,爱尔兰人对码头上的控制越发势微,大大小小的帮派一夜之间涌现,手里拿着黑市和各种渠道买来的短枪,在黑夜里混战。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冷枪越来越多。
说不清是来自码头上的苦力,还是有浑水摸鱼的枪手躲在人群里“起哄”。
他们藏在仓库的阴影里,藏在成堆的货物后面,像毒蛇一样,不断地狙杀着蓝色防线上的士兵。
推进的脚步,被迫停滞了。
韦伯上校的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镇压暴乱了。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明确战线、敌人无处不在的、最残酷的城市战争。
而他,和他的士兵们,这些“小人物”,都成了市长复仇棋盘上,可以被随时牺牲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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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码头区边缘,一栋小楼的二楼窗户后面,阿武面无表情地架着一杆夏普斯步枪。
他身边的地板上,还趴着十几个和他一样沉默的男人。他们不是普通的帮派打手,而是太平天国的余部中招募来的老兵。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过不止一条人命。
透过步枪枪口,阿武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那片混乱的战场。
他能看到海关缉私队士兵脸上紧张的汗珠,也能看到暴民眼中疯狂的血丝。
他的任务不是杀戮,而是“定点清除”。
刚才,正是他身边的一个同伴,一枪击毙了那个试图组织士兵冲锋的海关军官。
他们的目标,是所有试图恢复秩序的“头目”。
为整个暴乱的蔓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阿武对陈九,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短打,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的年轻人,充满了敬畏。
他不像太平军中的一些将领那样霸气外露,也不像华人社区的大佬一样深沉难明。
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在捕鲸厂和秉公堂里口口相传,那就是,九爷要做的是什么样的大事。
他脑子笨,不想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当一天兵,就是听一天令,有吃有喝,有钱拿,不被人欺负就行。
跟着九爷打洋人就是了。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年轻人,猫着腰,从楼梯口飞快地跑了上来。
“武哥,”他压低声音说,“九爷传话来,让我们立刻撤退。”
“撤退?”阿武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现在正是局势最胶着的时候,他们这支奇兵,还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是的,九爷说,火已经点起来了,水也烧开了。接下来的戏,我们不能再当主角了。我们,该回家了。”
回家.....
是啊,他们在金山,也还有家要回呢。
他打了个手势。
窗边的十几名老兵,悄无声息地收起自己的步枪,检查弹药,然后迅速而有序地从后门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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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武带着他的人消失在唐人街迷宫般的巷道里时,旧金山的夜幕,终于完全降临了。
码头上的火光,将整个夜空都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色,仿佛天空正在为这座城市流血。
枪声、爆炸声、哭喊声,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一场由复仇、贪婪和阴谋交织而成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被卷入其中的“小人物”们,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还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是什么结局。
他们只是代价,只是数字,只是历史车轮下,那一声无人听闻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