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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世事短如春梦(2 / 2)

金钱、食物和安全一一来收拢人心。

而他,乔三耶,连上牌桌的资格,都已经快要没有了。

他第一次,对自己“东山再起”的计划,产生了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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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缓慢流逝。

乔三的小楼,彻底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阿四,”

一天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们离开这里。”

阿四愣了一下:“三爷,我们去哪?”

“沙加缅度(萨克拉门托)。”

乔三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的那个城市。

“金山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去二埠,那里至少也有数千同胞。凭我们手里的钱,在那里重新开始,未必没有机会。”

“爷,陈九不是在报上招工?还说他在那里有很大一片土地,很大一片农场?”

“他能有百十亩就撑死了,说大话谁不会?都是骗人做工的把戏…..”

“我之前去过沙加缅度,那里还有很大一个华人聚集地,咱们就去那里!”

那是一个充满了绝望和不甘的决定。

离开金山,等于承认了他在这里的彻底失败。

但他别无选择。他宁愿去一个新地方当个富家翁,也不愿在金山这个伤心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时代被埋葬。

几天后,两辆不起眼的廉价马车,悄悄地驶离了那栋白色的小楼。

乔三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最后一次回望唐人街的方向。

那里的天空,被夕阳照出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然而,他以为的“重新开始”,不过是另一场幻梦的破灭。

萨克拉门托的华人社区,比他想象的要小,也要……新。

这里没有盘根错节的百年会馆,没有根深蒂固的堂口势力。

人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哪个大佬又开了新的赌档,而是“陈九农场”的招工信息。

乔三带着人找了半天才住下。

他让阿四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闭门不出。

阿四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三爷,这里……这里几乎成了陈九的天下。”

阿四的声音里充满了沮丧,

“中国沟的苦力,几乎是陈九的人,他们负责给农场采购。城里的几家华人的杂货铺、洗衣店,都挂着陈九农场的牌子,说是联营。我去了几家,听到的全都是在说陈九农场的好处。”

“他们说,去农场做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拿到二十块鹰洋的现钱,或者还能拿分红。”

“农场有自己的武装护卫队,没人敢去欺负。”

“他们说,陈九老板派了识字先生在农场里教孩子们读书,还请了白人医生定期去看病。”

乔三呆住了。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陈九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金山,像藤蔓一样,蔓延到了加州华人生存的各个角落。

他不是在建立一个帮派……

乔三让阿四乔装打扮,偷偷去农场附近看过。

回来的阿四,脸色惨白。

“三爷,那哪里是农场,简直是一座军营。高高的木墙,四角有了望塔,门口有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护卫在巡逻。我只在远处看了一眼,就差点被发现。”

“他们说,这营地里全都是人。占住的土地一望无际,十万亩怕是都不止….”

乔三彻底绝望了。

他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空壳,瘫坐在椅子上。

他明白了。

金山,乃至整个加州,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去别的城市?那些没有华人聚集的城市,他一个黄皮肤的“富翁”,带着一笔巨款,只会成为白人暴徒眼中的肥肉。

回国?他更不甘心。他乔三在金山叱咤风云半生,最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去?他丢不起这个人。

他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时代的洪流中飘荡,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岸边。

在萨克拉门托待了不到一个月,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钱后,在一个开始有些冷意的夜晚,乔三,又坐着马车,像幽魂一样,悄悄地返回了金山。

他们回到了普雷西迪奥高地的那栋白色小楼。

米勒牧师对于“王先生”的归来感到十分惊喜,他以为这位“兄弟”是外出“朝圣”归来,信仰愈发坚定了。

只有乔三自己知道,他不是归来,是归巢。

一个等死的囚徒,回到了他自己选择的、也是唯一的囚笼。

他不再关心唐人街的任何消息,他开始酗酒,整日整夜地把自己灌醉。

他时常在醉梦中,回到宁阳会馆那个宽大的太师椅上,

他一挥手,就能决定一条街的兴衰,一个人的生死。

可梦醒时分,只有壁炉里渐冷的余烬,和窗外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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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三又做梦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到会馆的威风,而是梦到了少年时,在广东乡下,跟着父亲在田里插秧。太阳火辣辣地晒在背上,泥水浸泡着双脚,虽然辛苦,心里却很踏实。

父亲对他说:“阿三,人活一世,要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

脚下的土地……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不是声音。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壁炉里的火都已熄灭。

也不是光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是一种感觉。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

一种被野兽包围的猎物,在劫难逃的死寂。

这是他混迹江湖几十年,从无数次血腥的厮杀和阴谋的刀口上,磨练出的第六感。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只年迈的肥猫,从床上滑了下来。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紧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到窗边。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拨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然后,他向外望去。

小楼的四周,凡是目力所及之处,都站满了黑色的影子。

他慢慢地松开窗帘,任由那道缝隙合拢,将自己重新投入到彻底的黑暗中。

他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愤怒。

那两种情绪,似乎早已在他从萨克拉门托返回的路上,被寒风吹散了。

他只是觉得……好笑。

一种发自肺腑的、充满了讥讽和荒谬的好笑。

“呵呵……”

一声干涩、嘶哑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哈……”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他笑着,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