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异国他乡,每一条人命都金贵,但死人也必须得到妥善处理,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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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梁伯的目光,沉沉扫过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俘虏。
那一张张脸孔上,绝望如死灰,麻木似朽木,畏惧枪口的战栗,潜藏的不甘与怨毒,更有茫然无措……间或一丝微弱的挣扎。
梁伯踏前一步,不再看阿忠,只直面这群失了魂的汉子。
“竖耳听真!”
其声如裂帛,斩断死寂。
“老子梁文德,并这班豁出性命的弟兄!非是剪径的强梁,非是争地盘的草寇,更非罗四海那厮豢养的看门恶犬!”
他略一顿,“罗四海”三字在血腥气里激起一片压抑的涟漪。
俘虏群中骚动暗涌,许多死灰般的眼睛骤然有了神采。
呢个手染血的老坑,想点?
“老子是道光三十一年随洪天王擎旗反清的旧部!同治三年兵败,流落澳门,后至古巴砍蔗,再渡重洋至旧金山捉鱼!天地会门下,泥腿子出身,与尔等一般无二!”
“而今,老子当的是讨债人!”
梁伯目光如炬,声若洪钟。
“金山吃人血的畜生呢班债,收晒!眼下....”
他戟指虚空,仿佛直刺维多利亚港,
“讨的是罗四海!是维多利亚港那帮敲骨吸髓、吮食同袍血泪的致公堂蠹虫!讨的是千千万万漂洋过海、埋骨异乡的同胞身上,被榨走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每一分活命钱!罗四海——”
他拖长声调,寒意砭骨:“已授首!”
轰!
俘虏群如沸鼎炸开!惊骇抽气、难以置信的低呼交织一片。
巴克维尔的土皇帝?致公堂的总舵把子?竟死了?!
“维多利亚港的毒瘤…..”
“已剜!连根拔起!而家,”
他猛地抬臂,枪管直指巴克维尔镇,杀气腾腾,
“轮到这镇上,那些犹自盘踞、吸髓敲骨、作威作福的蠹虫了!轮到你们昔日效忠的主子!”
死寂再临,比前更甚,重若千钧。
“你们班甩魂烂肉,净得两条路!”
他竖起两根如老树虬根的手指,在火光下森然:“其一:拿起你们的枪!拾起你们那点未尽的骨头!随老子去清洗!将这巴克维尔镇上盘踞的蠹虫、罗四海的余孽,一个不留,涤荡干净!而后,”
“去旧金山!去萨克拉门托!唔做猪仔!唔做摇尾狗!去做护住华埠把刀!守住我同胞尊严块盾!用你们对手,打出片企得直、喘得顺、活出人样的天地!”
“我同众兄弟,来自旧金山唐人街,来自秉公堂!你们或者未听过,唔知我们做乜。”
“阿忠!读九爷份《告金山华人书》!”
阿忠领命上前,朗声诵读。
读完之后,梁伯接着说,
“今时,唐人街乃九爷坐馆!我等皆九爷麾下,九爷为金门致公总堂龙头!此行,专为清理门户!”
“维多利亚港致公堂舵主罗四海,毙于老子枪下!今日来此之前,饮弹毙命的吸血畜生,三十九口!”
“听真未!”
“来人!将所携罗四海并维多利亚分舵罪状,分发下去!”
马队中人立时将一沓沓纸张散入人群。
这纸上记了维多利亚港致公堂的种种罪状,更有许多事与他们息息相关,扣下家书,克扣寄回家的钱,放贷吸血种种。
“话你们知点解当兵,点解揸枪!要知自己杀紧乜人,做紧乜事!”
梁伯声震四野,“天行有常,雨雪风霜;人伦有定,生老病死。本应如此!但系,”
他话锋陡转,厉声喝问,
“跟住条天道,年复年,你们日子好过未?鬼佬有冇正眼睇过你半眼?!缩头似鹌鹑,任人使似猪狗,呢啲唔是天道,是人祸!系我们做紧豺狼砧板肉都唔知!”
“读!大声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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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睇真啲!此即维多利亚港洪顺堂之下场!尔等矿工,皆知昔日洪顺堂忠义,与今日罗四海之致公堂,天渊之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洪门道义安在?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今又何存?!”
“不过一窝盘剥同族、吮吸骨血之虫!”
“我这一生,杀人如麻!但是心中旗号不倒!反清复明之心未死!然今日,”
梁伯胸膛起伏,字字千钧,
“所反之清,乃洋人之清!所复之明,乃我炎黄子孙万世之荣光!”
“今日,我梁文德,以金门致公堂之名,以秉公堂之义,于此立旗!所诛者,正是此等数典忘祖、勾结洋夷、残害同胞之败类!”
他冷眼扫过台下矿工与罗部旧属:“你们!日日于矿穴中刨食,真当自己是淘金客?以为能衣锦还乡?你们!日日揸枪操兵,受致公堂人血供养,真当自己可以霸山为王?得享富贵?”
梁伯一声冷笑,悲凉刺骨,
“痴心妄想!你们不过是罗四海那老狗圈养的猪猡!是美国佬汉森眼中耗尽的材薪!”
台下哗然,私语如潮。
罗部旧属惶惑不安,矿工们眼中则泛起深藏的痛楚。
“罗四海,这致公堂香主,口称洪门兄弟,背地里贩烟土、卖妹仔,无恶不作!”
“他发你们枪粮,所图为何?是驱你们以血肉之躯,填塞洋人枪炮!是煽你们作乱,挑衅鬼佬官府!你们或有人知,操你们这些兵,是想霸呢个淘金镇!”
梁伯目光如电,直刺人心:“来!试问你们,你们衣食皆赖外运。纵使打下此镇,纵使烹人为食,顶得几耐?半年?一年?仲发国中之国的梦?!”
“大清南疆海疆,几成洋人囊中之物!朝廷水师尚不能挡其炮舰,尔等血肉之躯,点能抵挡?!”
“你们以为,致公堂训你们操枪,是为强身?是为保家卫国?”
“狗屁不通!其心险恶,想操到你们做美国佬鹰犬!是揾你们帮汉森条毒蛇做嘢,同英国佬作对!等罗四海同美国佬坐收渔利!”
“罗四海与汉森,蛇鼠一窝!一个贩军火,一个运烟土!欲搅乱这卑诗全省,化此地为其销金窟!”
“其心当诛!欲使我等华人,成其窃取疆土之炮灰!吮吸膏血之器具!”
“此地致公堂分舵,早非当年忠义洪门!它喝人血!啖人肉!视同胞如猪狗,肆意屠戮!”
“我梁文德,自旧金山来!率兄弟至此,非为杀人越货,抢夺地盘!”
“我等是为救人!救你们这些被罗四海、汉森蒙蔽的手足!是为那枉死的冤魂,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第二条路,说与你们知!”
“留下!就困死在这巴克维尔!困在这口淘金热将熄、只剩残渣余沥的破锅之中!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