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猎猎(1 / 2)

天色阴沉。

微弱的晨曦,穿过维多利亚港唐人街两侧的木质小楼,投下浅浅的蓝色。

长街两端,已被彻底封死。

今日要大开山门,陈九麾下的汉子一早就封锁了街道。

今天是大日子,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打,深色肃穆。

街道中央,一座粗木仓促搭就的绞刑架,兀然矗立。

罗四海的尸身,高悬其上。

肿胀、腐烂,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晃荡。

曾经的面孔,此刻是骇人的青紫,空洞的眼窝与半张的嘴,成了蝇虫盘旋的巢穴。

浓烈的恶臭,顽固地弥漫着。

黑压压的人群,被无形的界限分割。

一侧,是陈九的嫡系。

捕鲸厂的狼,萨克拉门托的血,关帝庙前百战余生的刀。

他们如磐石般肃立,

另一侧,是被驱赶、被震慑而来的唐人街民众。

惊恐瑟缩的商铺老板,眼神枯槁的苦力劳工,神情复杂、窃窃私语的种种不一。

还有那些被强“请”来的、罗四海昔日的爪牙管事,剩下的打仔。

他们面无人色,抖若筛糠,绞架上尸骸的每一次晃动,都仿佛牵引着他们脖颈上无形的绳索。

陈九,立于这片死寂风暴的中心,人群的最前沿。

他玄衣如墨,身形挺立如。

他未发一言,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扫过全场。

目光所及,无论桀骜的部下,还是惊恐的民众,抑或待罪的囚徒,尽皆不由自主地垂首,无人敢与之对视。

黎伯,侍立其侧。

这位洪门宿老,今日也着黑色长衫。

他双手捧着一卷黄麻纸书就的罪状,一言不发。

绞架之下,高台已设。

少顷。

黎伯步履沉稳,踏上高台。

那卷罪状,在万众死寂的凝视中,缓缓展开。

“罗四海,开平人,咸丰三年抵这新金山……”

黎伯苍老却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其罪一:克扣矿工血汗,私吞死难抚恤!致孤寡无依,老弱无养,冤魂塞野,天理难容!”

台下,劳工群中压抑的骚动如暗流涌动。但却没人敢说话,不知道今日这么大阵仗是干什么?杀了罗四海唱出戏给他们看?

“其罪二:截留焚毁海外家书,断绝血脉亲情!此乃刨根绝户,泯灭人伦,罪不容诛!”

几个老矿工微微一颤。

“其罪三:勾结外鬼,贩卖同胞!设’猪仔馆’,假招工之名,行奴隶之实!多少炎黄血脉,被其卖入矿穴、铁路,永世为奴,骸骨他乡!”

……

每一条罪状宣读,台下累积的怒火便如火山岩浆般汹涌一分。

几个管事、还有梁储,被押上高台。

那些慌忙攀咬之后苟活下来的管事,面如金纸,屈辱与恐惧扭曲了五官。

第一个上台的管事,他不敢看台下喷火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供述着如何与罗四海沆瀣一气,将矿工的血汗钱洗白、吞噬。

梁储,则已形同槁木。他麻木地跪着,眼神空洞,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烧了……都烧了……我亲手烧过一批……三百多……或是五百多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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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沉重的木箱,被抬上高台。箱盖掀开。

没有金银的刺目光泽。

只有一叠叠、厚厚堆积的、泛黄发脆的信笺。

墨迹晕染、模糊,有的粘连在一起,散发着陈年霉味与灰尘的气息。

那是仅剩的,幸存的家书。

“发下去!” 陈九吩咐。

手下迅速行动,将这些承载着血泪与思念的纸片,逐一塞入台下那些粗糙、颤抖的劳工手中。

起初,是死寂的茫然。

许多人握着信,像握着烫手的烙铁,又像握着一块无用的石头。

这些突然出现的纸片,能改变什么?是新的骗局?还是更深的嘲弄?

那些麻木的、布满风霜的脸上,只有空洞和警惕。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弓的老矿工,被塞了一封信。他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笨拙地捏着那薄薄的纸片。

这又有什么用,他刚想扔下,身侧一个人却低声念了出来,

“李阿虫是谁?”

他猛地转头,一把抢了过来。

他识字不多,但信封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努力写得工整的字,像烧红的针,刺进了他浑浊的眼球。

“维多利亚大埠,唐人街,李阿蛮收”。

李阿蛮!是他的名字!是他离家时,阿妈在村口哭着喊的名字!

那字迹……是他那刚学会写字不久、总把“蛮”字右边写成“虫”的小儿子,狗儿的笔迹!

老李头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抖得几乎拿不住信纸,用指甲抠着那粘连的边缘,半晌才缓缓地撕开。

他展开信纸。信很短,字迹稚嫩、歪斜,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那也许是写信人的泪水,也许是海上的湿气,墨色深一块浅一块。

“阿爹在上:”

“狗儿和娘都好。娘眼睛烂了,夜里总哭,说想阿爹。阿奶上月走了,没病痛,走前一直念阿爹名字。村长说阿爹在金山发财,是光宗耀祖。娘把阿爹寄回的三块鹰洋藏灶头砖缝里,说要等阿爹回来起大屋。阿爹,狗儿大了,能帮娘砍柴挑水了。娘说金山路远,阿爹莫省嘴,吃饱才有力气做活。阿爹,过年能回来么?狗儿想阿爹了。娘给阿爹做了双新鞋底,纳得厚,说金山地冷。鞋底太大,塞不进信,娘哭了好久……”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下半截有明显的潮湿发霉的痕迹。

那些关于新鞋底、关于“娘哭了好久”后面可能更深的思念和嘱咐,永远消失在了时间里。

老李头盯着那发灰发绿的边缘,盯着那戛然而止的“娘哭了好久……”,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被煤灰侵蚀、布满红丝的眼中奔流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沟壑。

他猛地佝偻下腰,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信纸,按在心口,仿佛要把这纸片和那未尽的思念一起揉进骨头里。

不知多久,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鞋底……新鞋底啊……阿花……我的阿花……”

这声呜咽,像投入死水潭的第一块巨石。

起初,涟漪很小。

周围的人只是木然地、或带着些许惊讶看着老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