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用洪门古老、不容亵渎的礼数规矩,为这场血腥冲突暂时划下一条缓冲线,也是给他黎耀祖一个不得不“体面”进入的理由。
“免礼。”
黎伯忍耐再三,终是吐出这一句。说完,不再多言,手持龙头棍,迈步踏上那沾染了邓兴鲜血的石阶。
他身后的三十名兄弟,如同沉默的礁石,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吴安收刀入鞘,但那身未干的血迹和凌厉的眼神,依旧让门口那几个幸存打仔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队煞神踏入堂口。
踏入大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更加压抑。
致公堂维港总舵的正厅极为宽敞,青砖铺地,粗大的梁柱支撑着高阔的屋顶,正北面供奉着关圣帝君的神龛,香火缭绕。
竟比金门总堂都气派许多倍。
然而此刻,这原本肃穆的厅堂却挤满了人。
厅内早已聚集了二三十号人,显然是罗四海留在堂口的骨干和心腹打手。
他们有的手持长短枪,有的攥着斧头、砍刀,神色惊惶又凶狠,在黎伯一行踏入的瞬间,便如临大敌般纷纷围拢过来,眼神不善地盯住这群不速之客。
黎伯带来的三十人,则迅速在厅堂中央列开阵势。
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将偌大的正厅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无形的杀气与敌意在关帝爷的神像下激烈碰撞,只需一点火星,便能将这厅堂化作修罗场。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刘全福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让周围的人让开,留出一块空地,深吸一口气,比了个手势,问向黎耀祖。
“三山四海浪千重,何处云开见真龙?洪顺堂前炭火红,谁添新柴暖寒冬?”
黎耀祖上前一步,也比了手势回应。
“五湖烟波铸铁舟,分香北地镇鬼头!若道金山旧情义,几道梁上刻忠流!”
前半句还是“盘海底”的切口诗,对应当时在巴克维尔开堂时的风光,后半句却改了,直接质问刘全福的初心。
刘全福惨然一笑,回应道,
“踏破异国第一春,双肩犹负故土云!梁上无须留名姓,自有天雷扫奸尘!”
他不再等黎耀祖回应。
走到厅堂中央,对着关帝神龛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列祖列宗在上,关圣帝君鉴临!”
刘全福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庄严,“今有金山总堂特使,持‘海底’龙头棍,代行龙头之权,驾临维港香堂。弟子刘全福,忝为司礼,依洪门海底铁律,当行拜山之礼!”
他转向黎伯,肃容道:“请叔父,升座受礼!”
黎伯微微颔首。
“拜山”仪式,是旧日江湖确认身份、表达敬意的礼节。
无论内心如何杀机沸腾,面对这祖宗传下的规矩,面对关帝爷的神像,该走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
这不仅是对逝去传统的尊重,更是对在场所有洪门子弟的一种无声宣告:他黎耀祖此行,名正言顺,依的是洪门铁律!
刘全福随即高声唱喏,引导着黎伯一步步完成。
拜完天地,拜洪门祖师,最后把龙头棍置于祖师画像
黎伯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如山。
仪式本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让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罗四海手下,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冲动,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庄严的一幕。
洪门规矩的烙印,在旧江湖的威仪下,依旧有着强大的震慑力。
礼毕,刘全福亲自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清茶,双手奉到黎伯面前,声音带着干涩:“请…用茶。”
接过这碗茶,便意味着维港堂口在形式上承认了黎伯这位“持棍使者”的地位和权威。
黎伯目光如电,扫过厅内每一个罗四海手下的脸,将他们或惊惧、或愤恨、或茫然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缓缓伸出左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碗茶。
碗没什么温度,茶水也微微晃动。
就在他接过茶碗的瞬间,刘全福身体晃了一下,他垂着眼,用只有近在咫尺的黎伯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道:“…罗四……不在堂中…即刻就会折返….”
说完,他迅速退开一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黎伯端着茶碗的手,纹丝未动。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听见刘全福那近乎示警的话。
他只是将茶碗凑到唇边,象征性地沾了沾,便随手将茶碗递还给刘全福。
“礼成!”
刘全福接过茶碗,高声唱喏,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着这声“礼成”,那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仪式感瞬间消散。
厅堂内,双方数十人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拉到了极限。
黎伯带来的三十名兄弟,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捕食前的猎豹,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武器。
该流的血,才刚刚开始。
————————————————
管事李忠带着几名闻讯赶来的打仔,手持刀棍枪械,正惊疑不定地涌到前庭。
看到门口邓兴身首异处的惨状,骤然再见到黎伯,无不骇然变色!
“黎…黎叔父?”
李忠脸色煞白,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颤音。
不是跟着那个二路元帅去了巴克维尔?只要他们一到堂口,就会被直接乱枪打死。
缘何出现在这里?
“您…您这是何意?”
他认得龙头棍,更认得其中有人刀上的血还未擦去!
黎伯目光如电,扫过李忠及他身后那群惊弓之鸟般的打仔,不屑地淡淡回了一句,“黎耀祖奉总堂法旨,代行龙头之权,巡查分舵,清理一些背信弃义之徒。”
众人闻言,更是心惊肉跳。
李忠眼珠急转,还想拖延:“黎叔父,香主…香主他外出未归,您老息怒,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兵伤了和气…”
“和气?”
黎伯冷笑一声,他不再理会李忠的聒噪,目光缓缓扫视了堂中一圈。
此刻,除了罗四海带出去的,这眼下唐人街里,前庭和正厅里能管事、有点分量的头目,基本都被这巨大的变故吸引过来了。
加上李忠带来的,满满挤了一地,个个神色紧张,或惊惧、或凶狠地瞪着他。
罗四海剩下的的心腹骨干,大半在此。
“哼,”黎伯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人也到的差不多了。管事的上来说话!”
李忠知道躲不过,见他两手空空如也,硬着头皮,给旁边两个头目使了个眼色。
一个是刚才在门口被刘全福扇了巴掌、脸色阴沉的陈琼,另一个是掌颇得罗四海信任的管事刘顺尧。
两人虽然心中疑虑,但仗着人多,又有罗四海撑腰,也强自镇定,跟着李忠,走到了黎伯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犹疑地坐了下来,身体绷得紧紧的,如坐针毡。
刘全福站在一旁,微微摇头,对椅子视若无睹,只是垂着眼帘,束手立在一旁。
他的拒绝,无声地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不参与这场注定染血的“谈话”。
黎伯看着眼前这三个罗四海在堂口的核心爪牙,眼神如同在看三具尸体。
他缓缓开口,“我从金门过海,还带了手书过来……”
他说着,右手握着椅子扶手,左手却慢条斯理地伸向怀中,仿佛真的要去掏一份文书。
李忠、刘顺尧、陈琼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伸入怀中的手吸引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黎伯伸入怀中的手猛地抽出,握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手书,而是一把小巧的史密斯威森短枪!动作快如鬼魅,毫无征兆!
“砰——!!”
枪声在压抑的大厅中骤然炸响!
距离黎伯最近的陈琼,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眉心正中瞬间出现一个小血洞!
他脸上的惊疑凝固了,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连同椅子一起轰然倒地,血甚至还没流出来!
旁边的管事刘顺尧和李忠魂飞魄散!刘顺尧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迈开步子就要跑,脸上充满了惊恐!
“砰——!!”
黎伯的枪口几乎没有丝毫停顿,火光再闪!
第二颗子弹精准地钻入了刘顺尧刚刚转身的侧腹!
子弹的冲击力和他逃跑的趋势合在一处,让他直接扑倒在地。
刘顺尧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迅速扩大的血花,眼中瞬间被死亡的恐惧取代,整个人重重砸倒在地,抽搐着,眼见是不活了!
黎伯的枪口,带着硝烟的灼热,几乎没有丝毫间隙,冷酷地指向了最后一人。
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动的李忠!
李忠瘫在椅子上,裤裆瞬间湿了,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动手!!” “杀了他们!!!”
几乎在黎伯开枪的同时,厅内早有死忠罗四海的打仔被这血腥的突袭彻底激怒!
几声狂吼炸开!
离得近的几个打仔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抬起了手中的枪,手指扣向扳机!
更有几人挥舞着刀斧,嚎叫着扑向黎伯!
然而,这三十名兄弟,精神高度集中,等的就是这一刻!
“砰砰砰砰砰——!!!”
枪声如同爆豆般瞬间响成一片!密集的火光在昏暗的厅堂中疯狂闪烁!
那几个试图开枪的打仔,手指还未完全扣下,就被数发精准射来的子弹打得身体乱颤,惨叫着栽倒!
扑上来的刀斧手,也被瞬间撂倒,血雾喷溅!
厅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桌椅被撞翻,瓷器碎裂声、惨叫声、怒吼声、枪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但罗四海的手下毕竟人数不少,枪也不少。
混乱中,有数发子弹射中了黎伯这边的人!
“呃啊!”
一个站在前排的汉子被子弹击中肩膀,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咬着牙继续射击!
“噗!”
另一个汉子被侧面射来的长枪子弹打中腹部,瞬间穿透,还打在了背后那人的大腿上,鲜血狂涌,他怒吼着将手中的砍刀掷向偷袭者,自己也踉跄着倒下!
“小心!”
有人扑倒同伴,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打在后面的砖墙上,火星四溅!
惨烈!
短短十几秒的交火,厅堂内已化作修罗场!
刺鼻的血腥味和浓烈的硝烟味弥漫开来,盖过了香火的气息。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七八具尸体,有罗四海的头目和死忠打仔,也有黎伯带来的六七名兄弟!
伤者更是痛苦呻吟,哀嚎不止。
枪声暂时停歇了一瞬,只有伤者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双方都有人中枪倒地,幸存者各自寻找掩护,紧张地对峙着。
有很多迟疑着没反应的打仔被落在身前,被枪指着脑袋,动弹不得。
黎伯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短枪稳稳地指着瘫软的李忠。
他的脸上溅上了几点温热的血珠,眼神却冷冽。
他大声喝骂。
“今日老夫为清理叛徒而来,尔等插香洪门,食我致公堂血食,受堂里香火大恩!见总堂龙头棍如见阎王!边个冚家铲还敢动?动一动,老子立时送他下去陪地上这些碎肉!”
“躲起来的耗子听真!即刻爬出来磕头,饶你们的命!”
“三息!老子只数三声!三声落,刀刀见血,一个活口不留,剜心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