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速很快,语气圆滑,滴水不漏,正是那种典型的“和事茶”角色。
“系啊系啊,不知几安乐。”
“罗香主好关照我们呢啲老伙计啊。”
“周先生次次来都带总堂的消息,有劳龙头上心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话语里充满了对罗四海的恭维和对现状的满足,却绝口不提任何具体事务,更无人主动询问金山总堂的近况或赵镇岳的身体。
他们口中的“安稳”,在黎伯听来,同被人当猪养有咩分别?
黎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心中那股悲凉与愤怒开始翻涌。
他强压着情绪,又问道:“我听讲,前两年龙头派了班新血过来帮手,唔知这班新来的手足,而家在边度食紧茶饭?仲惯唔惯啊?”
这个问题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沉默。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那个微胖的中年人笑着打哈哈:“哦,你讲嗰班后生仔啊?罗香主知人善任,有的留在维港行船押货,有的就派咗去北边矿场磨练下,全部都系好位来的!后生仔嘛,捱下苦好正常啫!黎伯你放心,个个都睇得好实!”
照顾?
黎伯心中冷笑。他想起周正昨日打探到的消息,那些被“派去矿上历练”的,恐怕凶多吉少。
而留在维港的,大概也已被罗四海用金钱美色分化收买,成了他忠实的爪牙。
席间陷入了一阵难堪的冷场,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眼前的菜肴,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不肯轻易抬头与他人目光相接。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坐在黎伯斜对面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未完全褪尽棱角的汉子,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九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冲动,开口道:“元帅,黎伯,周先生……其实兄弟们在这里,也并非事事顺心。有些事……”
他话刚起了个头,旁边一个年长些、戴着眼镜、显得颇为斯文的人立刻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同时飞快地给他递了个凌厉的眼色,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
那汉子被踢得一怔,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有些苍白。
他张了张嘴,最终在年长者的逼视下,颓然地垂下头,重新拿起筷子,闷声扒拉起碗里的饭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陈九和黎伯眼中。
黎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背叛!赤裸裸的背叛!这些曾承恩金山总堂、被赵龙头寄予厚望的兄弟,如今竟被罗四海驯化成了唯唯诺诺、连句真话都不敢说的走狗!
连一个稍显年轻、还残存点血性的,都被如此粗暴地压制!
洪门的忠义何在?总堂的威严何在?
他是正统洪门中人,还念着大义,此时见了这些苦力出身,被金门总堂一路照拂的后生仔,气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无。
陈九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看见刚才的小插曲。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
这场貌合神离、味同嚼蜡的宴席,终于在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脸上重新堆起客套的笑容,说着“元帅慢用”、“黎伯保重”、“周先生下次再来”之类的场面话,然后迅速消失在酒楼外的夜色中,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什么不祥。
雅间里只剩下陈九、王崇和、陈安、黎耀祖和周正五人。
跑堂伙计进来收拾残羹冷炙,杯盘碰撞的声音更显刺耳。
黎伯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反骨!全部都反骨!呢班食碗面反碗底的衰嘢!食总堂的,着总堂的,而家走去做罗四海只睇门狗!连句人话都唔敢说!他们仲记唔记得自己是洪门兄弟?仲记唔记得赵龙头当年点样提点他们?我们海外洪门总堂……搞成这般田地!”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周正也是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陈九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外面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来,吹散雅间里残留的酒肉气息。
他背对着众人,望着楼下唐人街昏暗的灯火和匆匆的人影,
“黎叔,使乜咁劳气?气坏自己个身就唔抵啦。”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公地道的事。”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黎伯涨红的脸,“你睇唔睇到他们手上的金戒指、身上的绸衫?罗四海给的,是真金白银,是花天酒地的本钱。在这里,他们是人上人,是管事的爷。回到金山总堂,他们算什么?最多咪一个有些年资的打仔头,仲要睇人面色做人。”
“洪门大义?”
陈九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冷笑,“那玩意儿,在金山或许还能唬唬人,在维多利亚,在罗四海的地盘上,值几多钱?可以换大屋定换靓女?还是能让他们在这异国他乡番鬼地方威过人?靠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就想把人心拴死?黎叔,不要太天真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更深的讽刺:“再讲,这里不也挂住‘致公堂’个牌咩?在这些人眼里,跟着罗四海,跟着维多利亚的致公堂,一样是‘为洪门效力’,说不定还觉得罗香主这里油水更足,前程更光明呢。反骨?他们怕且觉得只是‘稳个好码头’啫。”
黎伯被陈九这番现实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颓然地坐回椅子,脸上写满了落寞,嘴里喃喃自语,“家天下……这里虽然还挂着致公堂的牌子,但早已经是罗四海的家天下了……海外洪门总堂啊……唉……”
那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陈九没有再安慰他。
他转向周正:“周生,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见罗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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