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爷,你我心知肚明,在这金山,咱们这些人充其量不过是鬼佬手中的一副抹布,用完即弃。就好似在香港,我为英国佬打理生意,风光一时,还不是险些身死。就算是当时风光背后,又何尝不是仰人鼻息?”
“冯先生说出了我心中所想!”
黄久云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冯正初,
“我黄久云落金山,唔系来做赌客!也不是做洪门打手,更唔系帮班老坑睇场!我要做嘅,是劈开呢张赌台,重定金山的规矩!”
“做不到头位,始终是别人围栏里的猪狗,凭乜嘢出人头地?”
“我祖辈在韩江撑船,被人世代欺辱。后来跑到洪门做打仔,几次险些丢掉命才到今日今日的位置,我黄家,从我这一辈开始,我就发过毒誓,绝唔再睇人眉头眼额,睡着了都唔知听朝仲有冇命起身,如果做唔到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我黄家的祖血,就由我这里断绝!”
“横掂都系条打鱼命,搏唔到一场富贵,仲传乜宗接代?生仔女出来继续畀人当猪仔?”
“至于那些洋人……他们要的,不过系银纸同安稳。只要我们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银纸,让他们看到我们比那些只会内斗的老家伙更顶用,他们自然会选择与我们合作。”
“将成条唐人街彻底洗过底,用铁血手腕收服晒所有堂口字头,断晒内斗的根!然后,与洋人达成默契,分润银纸,一齐管。我们做洋人用来控制金山华人的绳索,同时也亦要做华人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话事人。”
“呢,先至系真正的生路。一条沾满了血,却能让我们真正站稳脚跟,甚至调转头揸返几分庄家话事权的生路!”
“等到火候够晒,自然有朝一日坐正庄家位!”
“冯先生,你今日听晒我的心水,肯唔肯助我一臂之力?”
冯正初面容潮红,深深作揖。
黄久云大笑两声,
“就先从这番生意下手!”
“别人唔敢做嘅,我来做!他人唔敢食的,我黄久云敢食!”
“揸住晒娼寨的女人同最恶的男人,睇下唐人街边个够胆唔听支笛!”
他在原地踱步几下,
“本来想把这个威胁最大的陈九做掉,既然他不接招,那就先做了赵镇岳!”
“看他这个红棍站不站出来话事!”
他说完就即刻转身,另找心腹去安排。
冯正初看着他出了门,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黄久云救他于危难之中,对他礼遇非常,在香港时更是差点去求大佬给他扎职“白纸扇”,但是在得知过海的事情后,立刻转变思路把他安排了进去。
此人看似脾气火爆,十足十草莽之徒,实则心思缜密,好识做戏,胸中野心在来了金山之后更是烧到噼啪响,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有心想远离是非,踏实生活,安安稳稳当个教书先生,白日去了趟那陈九的“义学”,心中更是酸楚,喉头哽咽,待了不久就匆匆离去。
可惜,这世道,不背靠一番势力又谈何安稳?
黄久云心中抱负和刚才的设想,不能说错,只是后患无穷,谁会真的信任手里的刀子呢?谁知那些低头弯腰的猪仔里面又有没有第二个“陈九”?
自己唯有尽人事,听天命,做好师爷本份罢了。
……
——————————————————————————————————
雨。
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雨,起初是若有若无的雨丝,带着寒意,无声地濡湿了街道。
渐渐地,雨丝变得绵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灯笼在湿漉漉的屋檐下摇晃,昏黄的光晕被雨水打得迷离。
街面上,水洼渐起,倒映着两旁门窗紧闭的铺面,黑洞洞的,仿佛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风,也起了。
风吹雨斜,雨打风寒。
这样的天气,本不该有太多的故事发生。
陈九就坐在这风雨之中。
他没有打伞,任凭那冰冷的雨丝打湿他的额发,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
街面上,此刻都是他的人。
一张张精悍而冷漠的脸,在摇曳的火把光芒与迷离的雨丝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们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或者怀里揣着短斧,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沉默地封锁了街口巷尾。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红姨和那个鸦片馆的管事,就跪在陈九的面前。
雨水早已打湿了他们华丽而肮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们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轮廓。
他们头垂得很低,仿佛想把自己埋进冰冷的泥水里。
知道的越多就越恐惧。
管事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不断地滴落。
鸦片馆里养了十几个自诩凶恶的打手,但他丝毫不敢开腔叫唤。
关帝庙前那场血,让他绝望。
红姨那张平日里浓妆艳抹的脸,此刻被雨水冲刷得露出了底下的苍白与憔悴,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还在眼眶里绝望地转动。
他们知道,今夜,他们的命,就捏在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又冷酷得像阎罗的男人手中。
陈九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他看着街对面紧闭的门窗。
他知道,在那一扇扇门后,一扇扇窗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透过门缝,透过窗纸,紧张而又贪婪地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些眼睛里,有好奇,有畏惧,有幸灾乐祸,也有……隐藏更深的算计。
但他浑不在意。
唐人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每个人又都想从别人的故事里,捞取一点什么。
王崇和与阿忠,正带着一队人,将一群衣着光鲜却神色惶恐的男人围在了街心。
那些人,都是冈州会馆的管事。
平日里,他们是唐人街上受人奉承的“大爷”,在各自的地盘上呼风唤雨,颐指气使。他们习惯了在赌档里“抽水”,在鸦片馆里“分红”,习惯了用别人的血汗来填满自己的荷包。
他们总觉得自己有几分面子,在唐人街这块地头上,谁都要敬他们三分。
更何况,陈九算半个自己人。
因此他们匆匆赶来了,却被拦在刀口。
他们听说过见过陈九的名字,但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力量,会如此迅猛地,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碾压到他们的头顶。
此刻,他们脸上的倨傲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惊恐与不知所措。
他们像一群被狼群围困的肥羊,除了瑟瑟发抖,再也做不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谁都觉得,陈九今日要杀人。
杀气,像这冰冷的雨丝一样,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
陈九自己也曾这样觉得。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决定,要避而不见,要将这些龌龊与肮脏,暂时抛诸脑后。
留下一小片阴影给一些需要慰藉的兄弟。
可是,他终究还是来了。
为何?
陈九在心里问自己。
是因为心中那道坎,过不去。
那道坎,不是仇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是一种失望,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