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看那座建筑!”
华金指着窗外一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宏伟石砌大楼,“听马车夫说,那是新的太平洋股票交易所,据说建成后将是西海岸最奢华的交易所!”
菲德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座大楼的脚手架上,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忙碌着。
“交易所越是奢华,就越是证明投机者的疯狂。”
“毕竟每个人都想赢啊…”
马车终于在蒙哥马利大街与加利福尼亚街的交汇处停下。
两人下了车,立刻被眼前这股汹涌的人潮和喧嚣的声浪所包围。
街道两旁,银行、保险公司、股票经纪行、以及各类高端商铺的招牌林立,大多采用坚固的石材或砖块砌筑,装饰着繁复的古典柱式和雕花,彰显着财富与权力。
建筑风格多为意大利式或第二帝国式,高大而宏伟,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它们不可动摇的地位。
人行道上,男人们大多头戴高顶礼帽或圆顶硬礼帽,身着深色的羊毛西装,脚踩擦得锃亮的皮鞋,步履匆匆。他们的脸上,或带着精明的算计,或带着一夜暴富后的狂喜,或带着投资失利后的焦虑与沮丧。雪茄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混合着各种语言的交谈声。
英语、德语、法语,甚至还有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西班牙语。
报童尖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报纸,穿梭于人群之中:
“《金山纪事报》!最新消息!内华达银矿再创新高!”
“《阿尔塔加利福尼亚报》!铁路股票持续上涨!抓住机会,一夜暴富!”
“《每日先驱报》!独家报道!东部财团注资圣佛朗西斯科的房产!”
门多萨随意拿起一份《纪事报》,头版赫然印着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某位董事的巨幅画像,以及他关于“铁路将为加州带来无限繁荣”的豪言壮语。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将报纸递给华金。
他们走进一家名为“加州信托银行”的金融机构,门面不大,但内部装饰却极为考究。厚重的红木柜台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黄铜的栅栏将出纳员与顾客隔开,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衣冠楚楚的客户的身影。
菲德尔以兑换金子为由,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出纳员攀谈起来。
他操着那口带着异域风情的英语,不经意间便套问出不少关于本地银行运作、信贷政策以及某些“大人物”之间资金往来的蛛丝马迹。
那出纳员起初还带着几分职业性的警惕,但渐渐地,便被门多萨那沉稳从容的气度以及不凡的谈吐所折服,话也多了起来。
当然,最关键的是,菲德尔长得真的很好看,笑起来,没几个女人拒绝的了。
“先生,您是……过来投资的?”出纳员好奇地打量着门多萨。
“算是吧。”
菲德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圣佛朗西斯科的机会,总是让人难以抗拒。”
他无视了女出纳恋恋不舍的眼神,和有意无意搭在他手上的食指,笑了笑转身走了。
离开银行,他们又逛了几家洋行和商铺。
这些店铺大多经营着来自欧洲的奢侈品,法国的香水和葡萄酒、英国的呢绒和瓷器、瑞士的钟表。
店员们大多是白人,态度殷勤却也带着几分审视,显然早已习惯了用衣着来判断顾客的财力。
“先生,您看,”
华金在一旁小声说道,“这里的人,走路都像带着风,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慢一步就会错过几个金矿似的。”
“因为时间在这里,就是最昂贵的商品啊。”
“每个人都在追逐,追逐财富,追逐权力。”
他指着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正伸着脏兮兮的手,向一位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贵妇乞讨,却被贵妇身旁的男仆粗暴地推开。
“你看,即便是这遍地黄金的城市,最繁华的街区,也并非所有人都戴着金表,穿着光鲜。”
菲德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繁华的背后,总有阴影。”
这里不是古巴那样的殖民地,这是移民建设起来的新国家。
每个人都有“机会”,尤其是像他这样有身份的。
只是他还是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午餐时,他们选择了一家位于金融区边缘、相对僻静的小餐馆。
餐馆的招牌上写着“牡蛎与牛排”,顾客大多是些在附近工作的职员和经纪人。
华金为菲德尔点了一份烤牛排和一杯波尔多红酒。
牛排烤得有些过火,口感略显干硬。
菲德尔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目光却不时扫过邻桌那些正在高谈阔论的食客。他们谈论着股票、期货、房地产,以及那些……足以改变城市格局的秘密交易。
“华金,”门多萨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你比我早来一个月,你对这个国家有什么想法?”
华金放下刀叉,沉思片刻道:“先生,我觉得这里……比我想象的复杂。”
“股票、债券,金矿银矿这些我都不懂。”
菲德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苦笑,“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是一种勇气,我也不懂,看来我在古巴实在待的太久了。”
比起垂垂老矣的西班牙,这里变化的速度和新兴事物多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即使他接受了高等教育,也顿生无力之感。
下午,菲德尔让华金去打探一些关于本地船运和仓储的信息,尤其是试探一下那些能够承接“特殊”货物的渠道。
他自己一人,随意走进几家书店和地图商店。
他发现,关于加利福尼亚和太平洋沿岸的各类书籍、地图和投资指南非常畅销,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对这片土地的浓厚兴趣和开发热情。他在一家旧书店的角落里,甚至找到了一本关于古巴糖业和奴隶贸易的专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当他们返回住处时,已是黄昏。
马特奥开始准备晚餐,华金则将今日的观察所得一一向菲德尔汇报。菲德尔静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先生,我今日在码头附近,似乎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船只。”华金犹豫了一下,说道,“它们的吃水很深,船身上也没有明显的标识,而且……卸货的时候,似乎格外小心,周围还有些……眼神凶悍的华人在看守。”
菲德尔的眉毛微微挑起:“哦?什么样的船?”
“看不太清楚,先生。但感觉……不像是普通的商船。”
菲德尔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细节。
圣佛朗西斯科,这座太平洋的门户,自然少不了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这对古巴独立军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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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天的初步观察,菲德尔对圣佛朗西斯科的光鲜一面已有了大致的了解。
但他知道,要真正洞悉这座城市的灵魂,就必须深入那些隐藏在繁华表象之下的阴暗角落。
“今天,我们要去两个特殊的地方。”早餐时,菲德尔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对华金和马特奥宣布。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更为低调的深色便服,少了几分绅士的考究。
“唐人街,以及海岸的边缘。”他补充道,语气平静。
“华金,你要格外留神,多看,少说,非必要不与人搭话。记住,我们是过客,是观察者,不要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马特奥,你和我一起,但我们尽量保持低调,你的肤色和样貌,在某些地方或许能让我们省去一些麻烦。”
马特奥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以及略显黝黑的皮肤,在某些混杂之地,确实比菲德尔的面孔更容易被接纳,或者说更容易被忽视。
他们首先前往唐人街。
这个位于市中心不远,却仿佛与周遭世界隔绝的华人聚居区,对于菲德尔而言,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不仅仅是因为他母亲的血脉,更因为他对这种在异国他乡顽强生存、自成一体的社群运作方式,抱有浓厚的兴趣。
距离上一次来唐人街已经四年,他竟有些期待,还有些对那个来信之人的好奇。
他不是跟陈九说了唐人街吗,怎么他们去了荒滩的捕鲸厂?
当他们踏入都板街的范围时,周遭的景象骤然一变。
入口处的木质阻拦设施被粗暴地踹倒在一边,像是放了很久没人处置。
街道变得狭窄而拥挤,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两三层的木结构楼房,阳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和腊味,竹编灯笼和写满方块汉字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街道上熙熙攘攘,几乎全是华人。男人们大多留着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或垂在脑后,身着深色的对襟短褂或长衫,脚踩厚底布鞋。他们的表情大多严肃而麻木,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匆匆行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更有些人看着他们的脸就生出几分隐秘的仇恨,很快就低头转身。
女人们则相对少见,偶尔出现的,也大多穿着色彩相对鲜艳的衣裤,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低眉顺眼地跟在男人身后,或是提着菜篮匆匆走过。
店铺的种类繁多,大多是华人经营的小本生意。
有杂货铺,门口堆满了来自东方的干货、咸鱼和腌菜;有中药铺,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草药味;有裁缝铺,挂着浆洗得发白的成衣;还有一些……门面更为隐蔽的所在,比如那些门帘低垂、窗户紧闭的小楼,门缝里偶尔会飘出几缕甜腻的烟雾,或是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女人的浪笑。
菲德尔知道,那些便是传说中的鸦片馆和……妓寮。
他们路过一家戏楼,门口挂着“平安戏院”的招牌,里面传来锣鼓喧天和咿咿呀呀的唱腔。几个华人看客正倚在门口吞云吐雾,神情陶醉中带着一股放纵的麻木。
菲德尔驻足片刻,他听不懂那唱词,但那高亢悲凉的旋律,却让他想起了母亲偶尔会哼起的、带着浓浓乡愁的广府小调。
“先生,他们看起来似乎很压抑。”
“嗯。”
菲德尔的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和华人脸上警惕的神情,没有说话的心情。
偶尔有白人面孔出现,大多是些好奇的“游客”,他们指指点点,大声说笑,与周围沉默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也有一些……眼神不善的地痞流氓,他们游荡在街角,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华人店铺,像是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他们在一处街角的小食摊前停下,马特奥用几枚铜板买了几串烤得焦黄的……不知名的肉串。肉串上撒着辛辣的香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菲德尔尝了一口,肉质有些粗韧,但味道却出奇地好。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华人老头,脸上布满皱纹,见他们是生面孔,只是默默地收钱找零,一句话也没多说。
菲德尔一路都没再说话,甚至忘了让华金去打听捕鲸厂的消息。
关于华人的情报,他这次回去还要抓紧收集。
圣佛朗西斯科一定发生了什么,跟华人有关。
这种群体性压抑的背后,一定有什么血腥的故事。
这里的气氛简直快和古巴的甘蔗园一模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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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唐人街,他们转向了臭名昭着的巴尔巴利海岸码头区外围。
他们沿着海滨大道缓缓而行。
这条宽阔的临海大道,此刻正被各种马车、货车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码头上,高大的桅杆如森林般密集,悬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旗帜。美国的星条旗、英国的米字旗、法国的三色旗,甚至还有一些来自南美和亚洲国家的陌生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巨大的蒸汽货轮和木质帆船并排停靠在延伸至海湾深处的木质栈桥旁。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其间忙碌着,他们的号子声、货物的撞击声、以及蒸汽绞盘发出的刺耳轰鸣声,交织成港口特有的嘈杂。
强壮的码头工人,大多是爱尔兰裔,他们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肌肉虬结,充满了原始的力量。
他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将沉重的麻袋、木箱和铁桶从深邃的船舱中搬运出来,或者装上停在岸边等待的货车。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脊背,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街道上,运货的四轮大马车和两轮轻便马车川流不息。
马车夫们大多是些粗壮的汉子,他们熟练地驾驭着马匹,在拥挤的街道上穿梭,不时发出响亮的吆喝声和鞭子抽打空气的脆响。
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些街道正在铺设新的煤气管道和下水道,工人们在尘土飞扬中忙碌着。一些新的建筑也在拔地而起,木材的清香和油漆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工地,无时无刻不在生长和变化,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但也……暗藏着混乱和无序。
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后,他们才抵达外围的目的地。
如果说唐人街是圣佛朗西斯科一个封闭而神秘的东方世界,那么这片多族裔的外地贫民聚集地,便是这座城市罪恶与欲望的巢穴,一个公开的、赤裸裸的沉沦之地。
这片聚集地,紧邻港口区。这里的街道更为肮脏泥泞,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酒精、劣质烟草的味道。
低矮的木板房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坍塌,许多房屋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或是透出昏暗暧昧的灯光。
即便是白天,街道上也游荡着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有醉醺醺的水手,他们勾肩搭背,口中唱着粗野的歌谣,刚从那些名为“舞厅”实为妓院的场所出来;有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赌徒,他们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正绝望地在街上徘徊;还有那些……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她们倚在门口或窗边,用大胆而挑逗的眼神打量着过往的每一个男人。
酒馆的门大多敞开着,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刺耳的钢琴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狂笑。
菲德尔的“黑圣母”酒吧,与这里相比,简直如同教堂般圣洁。
“这里简直是罪恶的深渊。”
马特奥皱着眉头,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安和厌恶。他紧紧跟在菲德尔身后,生怕沾染上这里的污秽。
“每一个繁华的港口城市,似乎都少不了这样的地方。”
菲德尔的语气平静,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它是人性阴暗面的集中体现,也是社会底层矛盾的宣泄口。水手们在海上漂泊数月,一旦上岸,便会在这里挥霍掉他们的薪水,寻求片刻的麻醉和放纵。而那些经营者,则从中赚取利润,就像……秃鹫啄食腐肉。”
他们路过一家名为“美人鱼之歌”妓院,门口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美人鱼招牌。一个身材魁梧、手臂上刺着纹身的壮汉正守在门口,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里面传来女人的浪笑的声音。
“先生,您认为这里的秩序由谁来维持?”华金忍不住问道。
“名义上,自然是市政警察。”
“你看门口的人,实际应该是黑帮的地盘。只要不出大的乱子,比如……死上几个无足轻重的水手,或是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斗殴,官方或许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里也是一笔可观的税收来源。”
他注意到,海岸的边缘,有一些更为隐蔽的巷道,里面似乎有一些亚洲面孔的女人在招揽生意。
这让他想起了哈瓦那的某些角落,那里的华人妓女,往往比白人妓女更为廉价,也更为悲惨。
殖民地的规矩是明面上的奴隶和主人的关系,这里更像是一种隐形的歧视和剥削。
不限制你的自由,并且高喊民主,这个城市的上层自然会用钱和权利,阻拦那些想要进入核心区域的底层人民。
还好,现在还有机会。
所以他需要这个虚假的“伯爵”身份和一个足够有分量的“敲门砖”。
在返回住处的路上,马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重。
唐人街的隔绝与海岸边缘聚集地的堕落,跟金融区和富人区像是两个极端的反面。
菲德尔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这或许就是所有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起来的城市的共同命运。
哈瓦那如此,新奥尔良如此,这里也是如此。
而他,菲德尔·门多萨,似乎总是与这样的城市,有着不解之缘。
(今日学习小龙,写多少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