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新年(2 / 2)

他注意到傅列秘的沉默与忧虑,便主动端起酒杯,走到傅列秘身边,用温和的英语轻声道:“傅列秘先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天是中国人的新年节日,让我们放松一下,喝一杯。”

“the road ahead is long, aill o walk handhand.。”

“您所掌握的信息对我们至关重要。”

傅列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举杯相碰,低声道:“何先生,如果有需要,我一定知无不言。”

——————————————————

王崇和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面前只放了一碗酒,几碟小菜。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身侧。

失而复得的师弟,却曾站在生死之间的对立面。

这份喜悦与悲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问阿越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想问他为何,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终究是自己失于照看,终究是自己没尽好师兄的责任。

也许那时候他把师弟塞给陈九,也许后面他没有放弃寻找….

阿越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几个陌生的捕鲸厂汉子中间。

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淤青,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手中的筷子也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菜。

王崇和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他看到阿越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既有心疼,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怒其不争。

两人从唐人街回来,甚至都没有完整的对话,比陌生人还尴尬。

或许,只有手中的刀,才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他想,等过了年,他要重新教阿越练刀,也许能重新回到记忆里亲密无间的时候。

另外,将本事传下去,也算是对得起师门的嘱托。

阿萍姐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各张桌子间穿梭忙碌。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靛蓝色布袄,袖口用红线绣着几朵简单的梅花,虽然简朴,却也透着几分节日的喜气。她一会儿给这个添酒,一会儿给那个夹菜,嗓门洪亮,笑声爽朗。

“九爷!多食啲!睇你呢排瘦咗几多!”

她不由分说地给陈九碗里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又麻利地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

她又走到林怀舟那一桌,看着这位平日里文静秀气的女先生,今日也略施薄粉,更显得清丽动人,便笑着打趣道:“林先生,今日过年,莫再挂住睇账簿啦!来,饮啖米酒,暖暖身子!”

她不由分说地给林怀舟斟了一小杯酒,又拉着她的手,让她多吃些菜。

林怀舟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她看着阿萍姐忙碌的身影,心中暗暗敬佩这位坚韧乐观的阿姐。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她依然能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将渔寮和洗衣店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份能耐,着实令人钦佩。

席间,阿萍姐和冯师傅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乐在其中。

冯师傅今日更是卯足了劲,将各种食材变着花样地做出了十几道硬菜。

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猪骨汤浓白醇厚,暖心暖胃;烤乳猪外酥里嫩,鲜美无比;

还有白切鸡、腊味合蒸……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又一桌,引得众人食指大动。

卡西米尔和他手下的黑人兄弟们,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他们用蹩脚的粤语向周围的人敬酒,虽然发音古怪,却也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哑巴陈安则守在陈九身边,时不时地给他夹菜添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那些在古巴甘蔗园一同熬过苦难的兄弟,那些在萨克拉门托铁路上苟活下来的劳工,那些从太平军溃败后流落异乡的袍泽,还有这些新近加入渔寮,眼神里尚带着几分迷茫与期盼的同胞。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

“众位兄弟……各位父老……今晡,是大家伫金山此块地,过第一个……较像样个年三十啊!”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一并吐出。

“想旧早,咱们从古巴那个吃人的鬼所在逃出来,坐彼只走私船,在咸水海顶浮了多久?那个心内无擂鼓?谁心里没想过,此世人惊是无机会复踏着一块安稳土地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陈九,“我此副老骨头,还有九仔,还有阿忠、阿吉伊恁此班后生仔,那个不是从死人堆内爬出来个?”

“来到此金山,想讲会当歇啖气,点知呢?还不是食红毛番仔个鸟气!初到金山彼阵,咱们这些兄弟,边个只手冇掂过血,边个只脚冇踩过条尸啊?还有铁路顶个兄弟,冻死个,饿死个,给番仔监工拍死个……连个正正经经的山坟都揾唔到啊!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

“仲有我们这班太平军嘅老兄弟,”

他转向人群中几个面容沧桑的老兵,那些人闻言,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眼神复杂,

“天国败咗,我们就好似无头乌蝇咁四围走难,东躲西避,边个不是将个头挂在裤头带度过日子?边个不是盼住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做返次人啊!”

“如今,”梁伯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议事堂,指着外面那一排排新建的木板房。

“我们有自己嘅地盘了!有自己个家!虽然呢度渔寮仲系好简陋,日子亦清苦,总是咱们自己个家!冇人够胆再在我们头壳顶屙屎屙尿!冇人够胆再当我们是猪仔咁使!”

他端起酒碗,高高举过头顶,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今仔日,我们可以围埋一齐坐,食烧烧个饭菜,啉烧身个酒,讲句心内话,我梁文德,此世人……值得!”

“我老咯,无偌多日好活。总能看着恁此班后生仔,会当伫金山此块地,直直腰杆做人,我就是即时闭目,落到九泉,亦有面见彼众枉死个兄弟!”

“来!众人!将此碗酒捧起来!”

梁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呢第一碗酒,我们敬那些个…冇办法同我们一齐过年的兄弟!敬那些葬身异乡的冤魂!希望他们…在天有灵,睇到我们今日活成什么样!”

“第二碗酒!”他再次斟满酒碗,

“敬九仔!如果唔系阿九带住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我们今日都不知在边度捱苦啊!”

“第三碗酒!”他的声音愈发洪亮,“敬我们自己!敬我们呢班打不死的硬骨头!敬我们呢个…辛辛苦苦先至有的家!”

“饮胜!”

“饮胜!”

“干!”

“干!”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的酒碗,眼中闪烁着泪光。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愤怒、悲伤,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议放炮仗。

阿吉自告奋勇,翻出十几串从唐人街买来的鞭炮,在空地上点燃。“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夜空中炸响,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新年的期盼。

年纪轻的捂着耳朵,在火光中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新的一年,就在这片刻的安宁与期盼中,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