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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冷与热(1 / 2)

“r. orris,”

陈九转向那位两鬓霜白的洋人修船工厂老板,神色凝重,“这司炉的差事,非同小可。它不仅牵动着寮中兄弟的饮食起居,更关乎渔寮日常的开销用度。其中诸般关窍,务须一一讲明,让他们学得透彻。”

莫里斯拍了拍胸脯,承诺道:“我会亲自看着他们练习,直到他们能自己处理为止。这个锅炉只烧一次,热水可以维持四到五个小时。”

陈九的目光在那黝黑庞然的锅炉与一旁新砌的水池间逡巡,眉头微蹙,沉吟良久,方才开口,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问道:“要几耐才能烧好一池热水?耗费又当几何?”

“燃料么……寻常木柴怕是耗费很多,非得用上好煤炭不可。估摸着烧上一次,约莫需耗……嗯,至少半吨精煤。”莫里斯略作思忖,给出了个大概数目。

“在萨克拉门托,一吨工业煤,市价大概七八美刀。”

梁伯闻言,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按码头工人一天0.8美元算,烧一下,就是一个人十天的工资。

渔寮上下数百口人,每日嚼谷用度已是甚巨,每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陈九敏锐地察觉到梁伯面色的微妙变化,适时接过话茬,“阿叔,班兄弟喺海度搏命,风里来浪里滚,哪个身上没带着几分寒湿?”

“如果晚晚可以浸个滚烫热水凉,通下经络,驱走啲寒气,便能少些病痛折磨。如此一来,省下的汤药费,恐怕远不止这几块煤钱了。”

梁伯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愁色稍霁,嘴里嘟囔了句:“你说的是,呢条数,我老嘢识计嘅。。”

“莫里斯先生,”陈九复又转向那白发鬼佬,“所需何物,尽管列出清单,交予刘景仁,让他领人采买便是。那边的木板浴房,亦请阿炳叔加紧督造,务求早日完工。”

莫里斯咧开嘴,爽快一笑:“dont worry, r. ! 一切包在我身上,保管让您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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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数日,整个渔寮仿佛都卯足了劲,妇孺老少齐上阵,齐心协力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热水澡工程”之中。

汉子们挥汗如雨,婆姨们也帮着打点杂务,就连半大的孩子们也乐呵呵地跑前跑后,传递些小物件,整个渔寮都透着一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头。

至于燃料的难题,陈九则委派刘景仁协同黄阿贵,几经周折,跑了数趟,鞋底都快磨穿了,最终在北滩主街左近,寻着一家规模不小的矿主煤栈。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唾沫星子横飞,总算谈妥了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长期为渔寮供应本地产的工业煤,这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大型铁甲舰和精密工厂用的优质无烟煤,至少三十美元一吨,供不应求,完全依赖进口。

紧赶慢赶之下,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松木清香的大浴室终于在一片期待中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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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火那日,渔寮上下,凡是能走得动的,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翘首以盼。

平日里在寮中最是持重话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王崇和,此刻也按捺不住好奇,伸长了脖子张望,眼神里透着几分期待。

当第一缕夹杂着煤味的浓烟颤巍巍地从锅炉高耸的烟囱中冒出,旋即被海风吹散。

莫里斯那老家伙一脸郑重,亲自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动了蒸汽阀门。

只听“轰”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巨兽苏醒前的第一声咆哮,紧接着,那巨大的锅炉便开始有节奏地“呼哧呼哧”喘息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灼热的蒸汽便如同被禁锢已久,顺着粗大的铁管奔腾咆哮。

围观的也有耐心,足足等了两刻钟,冰凉刺骨的水渐渐升温,池面上氤氲起一片迷蒙的热气。

“得咗!掂啊!水热啦!”

人群中不知哪个嗓门亮的先吼了一嗓子,刹那间,压抑许久的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爆发开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负责司炉的,是两个从萨克拉门托那边辗转过来的半大小子,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的,名叫林阿生,是在萨城到圣何塞的营地里打过照面的。

他们一行人下了火车辗转按陈九给的地址也过来了。

此刻,他俩在莫里斯那洋鬼子唾沫横飞的指导下,一人一把大铁铲,轮流着往熊熊燃烧的炉膛里添煤,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压力表和水位计上跳动的指针,脸上既有初担重任的紧张,更有那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兴奋与自豪。

他们心里门儿清,从今往后,自个儿可就是这渔寮里头一份的,掌握着核心技术的“工程师”了!这名头,说出去都威风!

当池水烧得滚烫,咕嘟咕嘟冒着泡,再小心翼翼兑入几桶冷水,调至温热适宜的当口,阿萍姐和王氏便领着一众浆洗操劳的女眷,其中还夹着怯生生的小丁香,在男人们善意的哄笑与催促声浪中,率先迈进了这热气氤氲的“神仙洞府”。

“玉皇大帝啊!阿妈啊救命!呢啲……咁样嘅生活真系神仙都冇咁叹啦!”

一个平日里最是节省、连洗脸水都要用上两三遍的王氏,此刻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滑腻的池水中,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声,每一条皱纹似乎都被熨平了,脸上焕发出久违的光彩,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积年累月附着在身上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寒气,仿佛都随着这股暖流丝丝缕缕地消散开去。

女人们赤诚相见,无甚避讳,互相搓着背,聊着家长里短的私房话,不时爆发出阵阵嬉笑打闹声,宽敞的浴室里一时间暖色融融,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陈九他们倒也细心,两个池子之间扯了块厚实的帆布帘子挡着,权作分隔。

旁边还用新砍的木板临时隔出了几间简陋的换衣棚,虽不甚雅致,却也聊胜于无。

孩子们哪里还按捺得住那份躁动?

陈安早就被阿福这皮猴子拘着,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臭小子,猴急地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便要往池子里头扎猛子。

“哎哟!好烫!”

第一个跳进去的阿福,杀猪般嚎了一嗓子又“嗖”地蹿了出来,光溜溜的屁股蛋子通红一片,引得四周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震天价的哄堂大笑。

宽敞的浴室之内,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笑语喧哗,热气蒸腾。

人们身上积年累月的泥垢汗渍,连同那些压在心头的疲惫与阴霾,仿佛都随着这温暖舒适的池水,一点一滴地被洗涤干净,消散无踪。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喜悦,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发自肺腑的舒畅与快活。

陈九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他默默地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温热的水中,感受着那股暖流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带来的惬意与舒缓,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肩上、背上、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旧创,在热水的浸润下,仿佛也变得不再那么狰狞可怖,痛楚也消减了七八分。

他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水汽蒸腾在脸上、身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往事。

上一次这般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是何年何月了?哦,想起来了,还是自己成年那天,阿妈亲手为他烧好的那一大桶滚烫的热水。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尚需母亲庇护的懵懂少年,而是这渔寮数百口老老少少赖以生存的顶梁柱了.....

“九爷,”

黄阿贵那油滑的汉子也凑了过来,一脸慵懒惬意,眯着眼感叹道,“九哥你条桥真系神仙放屁——唔同凡响!浸完个热水凉,成身骨头痛都散晒,劲过食十全大补丸!不过……顶佢个肺,啲煤烧起上嚟真系心都痛埋啊!”

一旁的梁伯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接过话茬:“阿贵这话在理,却也不全对。只要能让兄弟们在海上拼死拼活回来,能有个热乎水泡泡,解解乏,少睇两剂医生,呢啲使费抵使!我老鬼睇得通透!!”

陈九望着梁伯那满头比雪还白的发丝,心中了然,这位平日里最操心的叔伯,此刻或许是真心不再为那几块煤钱心疼了。

这一池热水,洗去的不仅是汗水与疲乏,更在无形中涤荡着众人心中的隔阂与不安,将这群漂泊异乡的华人紧紧地凝聚在了一起。

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一丝一缕的归属感,往往比金子还要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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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洗澡的难题,另一个关乎渔寮命脉的便是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