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华人岂是天生贱骨?岂能任人宰割,永世沉沦?我辈当效法先贤,抱团取暖,结寨自保!当以忠义为旗,以血勇为刃,斩断枷锁,开辟生路!”
“今我陈九,德薄能鲜,然亦有赤子之心,不忍同胞再遭涂炭。乃聚众百人,立寮于北滩,伐木筑屋,晒网捕鱼,名之曰‘华人渔寮’。实欲为漂泊海外之华人,觅一安身立命之所,建一守望相助之基也!”
“我等在此,无宗祠可依,无祖坟可拜。然忠义二字,根植于心。关圣帝君,乃忠义之楷模,千古传颂。今日,我等奉关公为共同始祖,聚拜于此。一则感念其忠肝义胆,效其行止;二则藉此凝聚人心,合族共济;三则告慰漂泊亡魂,祈求庇佑……”
“自今日起,渔寮之内,当立规矩,明赏罚。勤者奖,惰者惩;义者敬,奸者除!当设义学,教养子弟,无论男女,皆得识字明理;当办医馆,延请郎中,无论贫富,皆得医治病痛。当恤老弱,抚孤寡,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
“此告我金山万千父老乡亲,知我渔寮之志向!此告我华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鉴我渔寮之丹心!此告我五洲四海漂泊同胞,壮我中华儿女不屈之声威!”
诵读完毕,陈九双手捧着黄麻纸,走到神龛前的香炉处,将其点燃。
台下三位先生,尤以何文增最甚,嘴唇颤抖几乎哽咽。
火焰舔舐着墨迹,纸张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带着众人的祈愿与誓言,缓缓升腾,融入这片既充满苦难又孕育着新生希望的天空。
接下来,是庄重肃穆的“三献礼”。
陈九作为主祭,整理衣冠,再次净手。
他首先从身旁侍立的林怀舟手中,接过一盏新沏的武夷岩茶。
茶汤澄黄透亮,热气氤氲。他双手捧盏,缓步上前,恭敬地将茶盏置于关公像前的供桌之上,躬身行礼,口诵:“初献香茗,敬请武圣鉴纳,佑我渔寮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随后,梁伯和张阿彬各自捧着一个古朴的铜爵上前。
铜爵里盛满了从唐人街买来的高粱米酒,酒香醇厚。两人走到供桌两侧,小心翼翼地将酒爵放下,与陈九一同躬身行礼。
“亚献琼浆,再请武圣鉴纳,佑我渔寮人丁兴旺,富贵绵长!”
最后,王崇和和阿忠抬着一个巨大的红漆托盘上前。
托盘中央,是一头烤得皮脆肉嫩、油光锃亮的整只乳猪,乳猪嘴里含着一颗红彤彤的苹果,象征着吉祥如意。托盘四周,还摆放着各式糕点、水果等牲仪。
两人将托盘稳稳地放在供桌最前方,这是“终献”。
“终献牲仪,三请武圣鉴纳,佑我渔寮忠义传家,万古流芳!”
每一次献礼,陈九都神情肃穆,动作一丝不苟。台下众人,无论男女老少,皆随之行礼。当陈九高声唱喏“行三跪九叩大礼”时,整个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
“九叩首!”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与冰冷的土地亲密接触,发出沉闷的回响。
许多人早已泪流满面,哭得浑身发抖。
仪式结束后,悠扬的锣鼓声再次响起,但这次不再是戏台上的喧闹,而是带着几分庄重和喜庆的巡游鼓乐。
八个精挑细选、身强力壮的汉子,肩上搭着崭新的红绸布,小心翼翼地将神龛里的关公像请出,安放在一顶早已准备好的八抬大轿里。
这轿子也是赶制的,虽然算不上华丽,但红漆描金,四角挂着彩穗流苏,顶上还插着一面写着“忠义”二字的小旗,倒也像模像样。
轿子前方,由两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
紧随其后的是戏班的鼓乐队,唢呐高亢,锣鼓喧天。
陈九、梁伯、张阿彬等渔寮头领走在轿子两侧护卫。轿子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几乎所有渔寮的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进来,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和自豪。
巡游队伍抬着关公像,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他们首先绕着新建的议事厅和一排排木板房走了一圈,让这片新生的家园沐浴神恩。
每到一处,都有人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着锣鼓声,响彻云霄。
随后,队伍沿着码头栈道,一直走到海边那片礁石滩涂。
这里是渔寮平日里祭奠海难亡魂的地方。
众人停下脚步,面朝波涛汹涌的大海。陈九亲自将带来的大捆香烛点燃,插在沙滩上。黄阿贵则领着几个后生,将一叠叠厚厚的黄纸钱投入早已备好的火盆中。
熊熊火焰燃起,纸灰漫天飞舞,被海风卷向远方。
众人朝着大海的方向,再次叩拜。
那些低沉的、饱含哀思的祝祷声,与海浪拍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与那些永沉海底的灵魂对话。
“阿生……老四…老婆子…你们安息吧……”
“喺
“关二爷会保佑你哋……”
今日的眼泪格外的多,慢慢流进大海里,不知飘向何方。
祭奠完毕,巡游队伍再次启程,沿着渔寮的外围缓缓行进,最终回到了议事厅前的广场上。此刻,广场和饭堂内外早已摆满了桌椅板凳,不够坐的干脆就地铺开带来的草席。
宴席正式开始。
厨房里,冯师傅带着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九大簋”流水般端出。
白切鸡、烧鹅、梅菜扣肉、清蒸鱼、粉丝虾米、香菇菜心、发菜蚝豉、萝卜牛腩、还有一大盆象征盆满钵满的“盆菜”。
除了这九道主菜,桌上还摆放着各色小吃、点心、水果,以及大坛大坛的高粱酒和米酒。
众人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大声说笑。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酒的醇厚以及人们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平日里的拘谨和戒备,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分享着食物,也分享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酒酣耳热之际,陈九端着一个大海碗,里面盛满了酒,站到了场地中央。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他先是朝着四方团团作揖,然后朗声道:“各位叔伯兄弟,姐妹乡亲!今日,我哋拜咗关二爷,食咗团圆饭,算系喺呢个金山地界,真正有咗个家!”
“家要有规矩,家也要有情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吃着东西的孩子身上。
“呢个细路,”
陈九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打从古巴开始,就跟住我。冇名冇姓,口不能言,受尽苦楚,却从未离弃过我。”
他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在甘蔗园,他冒死带路;来了金山,他舍命杀敌,替我挡子弹…”
陈九的声音有些哽咽,“呢份情义,重过千金!”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语气斩钉截铁:“他虽非我陈氏血脉,但情同手足,胜似亲生!”
“今日,当住关二爷,当住各位叔伯兄弟姐妹的面!”
陈九猛地提高音量,“我陈九,以渔寮当家的名义,以新会陈氏子孙的名义,正式收下呢个细路!”
他拉起那孩子的手,走到场地中央,大声宣布。
“从今往后,佢就系我陈九的亲弟!入我陈氏宗祠,归我新会一脉!佢姓陈,名安——平安的安!”
“陈安!以后,你就叫陈安!”
陈九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来,竟是一枚小小的银锁片,上面刻着一个“安”字。这是他特意托唐人街的银匠用缴获的银器熔了打制的。
他亲手将银锁片挂在陈安的脖子上。
小哑巴陈安愣住了,独眼里瞬间涌上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啊啊”声,小手紧紧攥住胸前的银锁片,然后猛地跪倒在地,朝着陈九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响头,都砸得结结实实,仿佛要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孤苦、委屈、以及此刻难以言表的激动与感恩,全都倾注在这片他终于可以称之为“家”的土地上。
“好!”
“好啊!”
“九爷仁义!”
“陈安!好名!好名!”
人群中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热烈的喝彩声和掌声。
梁伯笑着捋须点头,几个古巴来的汉子更是激动地一巴掌拍在身旁人的背上,震得对方龇牙咧嘴。
林怀舟站在人群后,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望着那个被陈九扶起、紧紧搂在怀里的瘦小身影,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庆典的喧闹一直持续到日头落山。
酒席散尽,戏班也已收拾妥当,拉着板车离去。
渔寮渐渐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巡逻队警戒的脚步声和远处海浪轻拍礁石的声响。
陈九独自一人站在码头上,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短发,也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
他望着远处海面上零星的渔火,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片在月光下显得安宁祥和的木板屋。
那里,睡着他所有的牵挂,也承载着他所有的责任。
“嗬…嗬…..”
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呼唤。
陈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半碗没喝完的鱼片粥。
孩子走到他身边,将碗递给他,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望向漆黑的海面。月光洒在孩子脸上,那只独眼里映着点点星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陈九接过温热的粥碗,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变得柔软起来。
“走,陈安。”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返屋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