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鱼在陶瓮里闷了七日,豆豉与老姜的辛香沁入肌理。冯师傅小心用刀打开瓮口封泥,鱼身已裹上了琥珀色,在正午阳光下十分漂亮。
这一坛用了好料,是冯师傅亲自腌的。
他清洗过后拿去蒸熟端了过来。
“九爷,尝尝这个!”他献宝似的端上,另一只手端着烧的风干鱼块。
说罢转身就走,没一会又端来一盘白灼虾配酱汁,早上刚捕上来的。
阿昌叔带人巡逻完,一进炼油房的门就连连感叹,坐下就要伸筷子,被梁伯一烟杆敲中手背:“等阿九动箸!”
阿昌环视一圈,笑了笑没说什么。老哥开始维护起后生的威严,他自是支持的。
陈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众人都等着他,赶忙夹了一筷子,这才正式开饭。
马来少年阿吉嚼着鲜虾嘟囔:“好正!真系好食到唔得了!”话音未落就被小伙伴阿福敲了头:“食勿言!”
陈九却食不知味。
他凝视着“华人渔寮”的匾额,想起昨夜浴血突围时瞥见的街巷,那些写着“洗衣”、“杂货”的中文招牌,在烈火中烧成焦黑的残骸,总觉得这口饭吃着莫名惭愧。
“九哥,趁热。”林怀舟被安排坐到了他旁边,陈九也没注意,她轻声劝食,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墨渍。
“食罢。”他转头正对上林怀舟的眸子,赶忙错过眼神,猛地扒进大口饭。
远处礁滩上,刘晋的尸首正在焚化,青烟与炊烟绞作一起,盘旋着消逝在太平洋的风里。
王崇和独自一人坐在海边,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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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梁伯吃饱了,抹了把嘴用烟杆戳了戳腌鱼桶,“这腌鱼肯定赚钱,赚的银纸,够给火枪队添新枪了。”
他扭头又冲冯师傅高声喊;“老冯,好手艺!我个老头子我都快死咗还能够日日食到呢啲,够本啦!”
冯师傅赶紧笑,“梁阿哥,你讲乜野吖,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您总要多活些日子的。”
等几人笑过,陈九拉着梁伯坐到一边说话,“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点样也不好做个哑巴,不然的话咱们在这偏僻的捕鲸厂,消息不通,哪天被人打上门也唔知。”
“我同你商量商量,你看看可不可行。”
“我计划再开几家铺位,冯师傅的店还得开起来,店开大一点,开个酒楼,做的高端一点,最好能吸引鬼佬来食饭,酒楼向来三教九流都有,消息最为灵通,咱们去十几个人,帮厨,杂役,清洁需要的人不少,趁机收集消息。”
“另外,再开几家鱼档,唐人街一家,南滩的主街上一家,每天消息汇总过来,咱们也不至于睁眼瞎。”
梁伯抽了口烟,点了点头。
“虽然我眼下加入了致公堂,但是终究是别人的基业,咱们还得两步走,我拣些醒目仔加入致公堂,致公堂有很多大豪商的渠道,白人的消息也有一些,这些我也尽快掌握。”
“阿九。”
梁伯制止了他的话头,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肩膀,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了心疼。
这个二十二岁的后生眼皮发青,头发潦草,满眼都是疲惫。
压力太大了,昨夜的厮杀何止震动了爱尔兰人,震动了唐人街的宿老,连他这个百战老兵也为之隐隐心惧。
飘扬海外,不比在国内,兵员何处补充?火枪从哪里来?满目之前,举世皆敌,背负百人的命运,这担子何其之重,让一个本该年轻积极的后生愁云满面。
安慰的话挂在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和阿昌半生征战,又加上颠沛流离,只有最近才过上了好日子,身体早就垮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等他们走了,又有谁能分担?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能抽闷烟。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今烟袋不离手,也何尝不是靠着烟叶打起精神。
陈九看着他苍老的面容,花白的胡子和头发,也是心头一震。
他喘了口粗气接着说道。
“咱们眼下的现钱不够,过一阵我去致公堂把咱们的金银财货换一批出来。”
“就是如何打入白人社会上层的关系我怎么也想不通。”
刘景仁在旁边听了话,他盯着报纸边角的广告栏:“《太平洋邮报》在招中文翻译……”
“或许能结识报业人士。”
陈九猛然抬头。记忆如潮水涌来——之前码头冲突时,那个在他身前速记的白人;对方塞给他的字条上写着“请联系我”,落款是c.p.威尔逊还有他的地址。
他找了刘景仁方才识得。
“二狗,阿贵。”他忽然叫人,“下午去街上探探消息,买份今日的报纸,再寻个洋人,叫......”他努力回忆字条上的花体签名,“威尔逊,穿灰格呢外套,戴夹鼻镜。”
“你俩带上先生去,不识英文去了也是哑巴。”
“等下我给你拿地址。”
阿昌叔闻言霍然起身,“要不要带上家伙?”
“带点钱和海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