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反手将孙师傅拽到香案前:“当着关二爷的面,把话讲清爽!”
孙师傅长叹一声,佝偻着背将这几日恩怨娓娓道来。原来于新与乔三早为码头烟土分账撕破脸皮,更隐隐夹杂着争夺会馆权力的戏码,先是乔三抢于新未过门的新妇,前夜在杰克逊街刺杀时动了洋枪…..
说到乔三勾结红毛上门仇杀一节,林朝生气得猛拍供桌,铜香炉里三炷高香齐齐折断:“反骨仔!当会馆家法是摆设么?”
“怪不得。”赵镇岳拄着拐杖冷笑,”我手下兄弟在收敛尸体时一路顺到杰克逊街,才找到火势起点。原以为是红毛起了贼心,竟是家贼作乱!”
“亏得你张瑞南昨夜还在阵前质疑我致公堂的红棍!”
张瑞南此刻面色铁青如生铁,十指掐进掌心,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他平复许久,忽地朝四方团团作揖:“列位,此事是宁阳会馆治下不严。方才议定的出钱份额,我多加三成。”
言罢他转身就要走。
赵镇岳眯眼盯着张瑞南的脸色,龙头杖横挡去路:“且慢,当务之急是捉人回来问话。乔三这么久寻不到,怕是早就见势不妙跑了,昨夜血案死了这么多兄弟,要给诸位一个说法……”
“不劳费心。”张瑞南此刻也是动了杀心,从牙缝里挤出冷冰冰的话,“我自会清理门户,给昨夜流的血一个交代,孙师傅,带路!”
————————————
等张瑞南走出会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孙师傅赶忙上前扶住了他,只见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渗出血丝,刚才竟是手指太用力掐破了手掌心。
这老货估计是很少受这么大的气,接连被人驳了面子。
“带路吧,莫要犹豫。”
他知道孙胜的犹豫,躲过众坐馆,直接开口。
“于新是我亲自接引进的会馆,他来金山时在一个鬼佬律师家当厨子,那家人很喜欢他,还要收他做干儿子。”
“我承认,一开始招揽他进会馆是图他跟那家人的关系,可是几年下来,我倒是真认可了他。”
“于新识英文,懂法律,懂得跟洋人打交道,我提拔他做管事,本就是为了以后放心地把会馆交给他经营,这样乔三主内,他主外,两人配合,宁阳会馆势必会越做越大。”
“没想到啊没想到,何至于此。”
孙师傅听得他的话,却忍不住暗自冷笑。嘴上说的好听,实则学什么帝王心术搞制衡这一套,要不是你放任两人相争,何至于今天。宜家先来扮痛心疾首?
孙师傅佝偻的脊背愈发蜷缩,满是心灰意冷,装起了老汉模样,想着手里也有了一点钱,要不干脆乘船回国偷偷看看孙儿。
这金山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张瑞南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说动了三分,接着说道:“我退位之后,会馆的产业账目,总归要有人接手......”
这是要托孤?
孙师傅冷哼一声,懒得看他表演,他心里清楚,来金山没多久就悄悄打听过会馆的故事。
早年间会馆的馆长之位一年一换,都是些穷苦角色,被大家信任推举到馆长的位置,会馆行的也都是良善之事,帮着寄信、收尸、存银、介绍工作等等诸多。直到这老头坐上馆长位置,起初扩展产业,给老乡谋了不少福利,现在七年有余,会馆倒是越做越大,背里的脏事是一件也不少干。
之前当过馆长的老人被他一个一个送到唐人街外,生死不知。
不过如今这六大会馆人人都这么干,倒也不差他这一个。
没见对外都开始喊“六大公司”?还有几个人记得十几年前同乡共同扶持的情谊?
他应了声,拱手在前面带路。
至于于新是不是骂他背叛,他早都不在乎了。
——————————————
三刻钟后,十几个人分成几拨扮作小贩、无业游民,从入口的警察注视中溜出去。
到得空铺子时,日头正毒。孙师傅颤巍巍摸到朽烂的门板,轻轻叩门。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应声。
老人贴着门缝唤了声,后头张瑞南忍不住焦躁,抬手就要推门,忽见孙师傅的背突然僵住。
门轴吱呀作响,原本抵门的棍子不在,阳光漏进空荡荡的铺面。货架上积灰被风卷着打旋,昨日还挤着七八人的墙角,此刻只剩滩黑褐血渍。
孙师傅突然苦笑,“原来哄我老头子去买粮,他们倒好...”
主仆一场,一年的情份,还不等他开口,那主家已经舍他而去,这如何不让一个持旧的老人伤怀。
张瑞南铁青着脸走进,“狼崽子!”话到半截戛然而止,他环视四周,忍不住叹气。
“搜!”身后的打仔刚要行动,却被张瑞南劈手拦住。这位宁阳坐馆锐气不在,喃喃低语:”由他去吧…怕是想好了要走...”
“后生仔心野,留得住人都留唔住心。”
放虎归山啊…
真是好胆!
不怕心灰意冷离开会馆,就怕起了别的心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