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见赵镇岳眼底的得色,忽然明白这些笑脸背后,都是要卖给致公堂的人情债。
不管这背后有何算计,总归是真心实意介绍销路,暗暗在心底记下。
打过照面一圈,趁众人寒暄间隙,陈九压低声音,“怎不见会馆的人来?”
老坐馆鼻子里哼出冷笑,拐杖尖戳了戳地:“那些个同乡会馆,不过凑些剃头铺、洗衣坊的碎银子。赌档烟馆倒是日进斗金——”他忽然凑近,略带警告地说道,“记住了,脏钱堆成山,在人眼里仍是阴沟里的老鼠。”
“这般行当挣的银元,白鬼当面笑着收,转身拿你当猪宰!”
铁路公司董事的笑声从远处飘来,混着赵镇岳压低的嗓音:“你可知金山警局收着多少?”
他黑色绸衫的暗纹在吊灯下泛着光,“唐人街的赌场交三成,妓馆交五成。”
“看似人家让华人自治,实际就是懒得搭理。只要有钱收,一切万事大吉,唐人街里面乱成什么样,只要血没溅到外面,根本都不会费那个心思多看一眼。”
“不过都是被圈养的猪。”
“要做夜行买卖,明面就得撑起十间正经营生。白手套不沾血,夜行衣不沾光——这才是金山地界上台面的活法。”
两人沉默了一阵,陈九这才明白许多藏在这欢笑下的门道,看向场中饮酒作乐的众人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壁炉火焰“噼啪”作响,映得赵镇岳的脸有些落寞:”太平洋铁路每根枕木下都躺着华工冤魂,可州议会里可有半个替咱们说话的?”
“咱们这些华人移民,还是该要有自己的声量。”
“我知你厌烦鬼佬,我也一样,可是曲意逢迎、利益互换这一套总归还是逃不脱的。交好一些白人政客,不为自己也为金山的几千同胞…”
“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不要眼皮子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陈九有些错愕,这突如其来的“教导”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看向赵镇岳苍老的脸和白须,隐隐明白些什么却又没敢深处去想。
从二三十前,一群懵懂莽撞的华工赴美淘金到现在,这批人掌握了权力,却也消失了年华。
卑躬屈膝半辈子,还没消磨了心气,这让他有些敬佩却也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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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灯蓦地大亮,门廊处卷进阵香风。艾琳挽着父亲的手臂踏入大厅,象牙色真丝塔夫绸的晚礼服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胸前手工扎的玫瑰花随步态舒展,倒比墙壁上陈列的油画天使的羽翼更灵动三分。
税务官胸前的徽章金光闪闪,周遭白皮绅士们如潮水分开,法式问候语与吻手礼此起彼伏。
陈九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出席的模样,一时间竟跟脑海里的姑娘有些对不上。
他脚下的皮鞋跟在地毯上碾出深痕。月前在捕鲸厂库房,这姑娘还穿着驼色上衣和素色长裙,握着炭笔在帆布上写英文单词。此刻她的光彩映得他眼痛。
好久不见啊,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