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勇敢不止惊呆了陈九,更吓住了一旁的卖报小贩。
他瞅着黄阿贵暴起的青筋在太阳穴突跳,活似见了恶鬼讨债。这老黄平日逢人就都低三分的背脊,此刻绷得比撑房子的柱子还直,拳头砸在番鬼鼻梁时溅起的血珠子,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贩子哆嗦着站在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趁机跑路,万一自己也被视作帮凶,遭人报复怎么办。
他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
爱尔兰年轻小伙子看着对着自己下巴的黑洞洞的枪管,当然害怕,因为他发现对面的这个华人似乎真的不怎么把人命当回事儿,对方说不定真的敢开枪。
他的面色泛着阴沉,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被人当街羞辱过?
但他只是抿了抿嘴角,舔了一口嘴角渗出的血,紧紧握着拳头,一动不敢动。
眯着眼睛看着枪口视野外面的这几人,似乎想把对方的脸记得清清楚楚。
“够数了。”
对面的男人只是轻飘飘地开口,这个扎着短发的丑汉立刻退身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想给陈九一个你等着的眼神,颤抖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因此他只是屈辱地转身,毫不停留。
同伴立刻跟上,还拽着他的衣领,小声说着什么,脚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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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收起枪,环视四周,华人苦力们低垂着脑袋,假装没看见,卖鱼的贩子们纷纷躲避起他的眼神,将自己藏身在在阴影里。
鱼市陷入诡异的寂静,浪涛拍打船坞的节奏仿佛被拉长的呼吸。
换做一个月前,他会愤怒于这些人的怯懦,此刻却很平和。
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因此一时选择退让,这并不丢人。
“这活儿还得粗人干啊……”
“过山龙啊黄阿贵!”
昌叔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老黄肩头生疼,扯着破锣嗓子喊话,“早看出你是扮猪吃老虎的料!”
黄阿贵搓着渗血的指关节,豁牙笑得活像老家舀水的裂瓢:“上回在捕鲸厂只放了几枪,这回可算逮着活肉练胆。”
“练胆”那两个字喊得格外响亮。
“好小子!”
“有种!”
这个千里迢迢赴美打工的苦力自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他只是跟陈九这些人的相处中突然琢磨出了另一种活法。
这么久点头哈腰换来的平安,早把自尊泡成了烂泥。但如今攥着火器,这西洋铁家伙不分忠奸,扣下扳机时只管轰他个肠穿肚烂。
既然只需要半跪在地上,只是机械地扣动扳机就能让鬼佬听话,那为何不干?
家里已经寄钱回去,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许可以任性一下。
桅杆上惊起的灰鸥掠过天边,黄阿贵咧嘴笑着,黝黑皲裂的脸在阳光下皱成一团。
这个精明圆滑的苦力也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他不想加入会馆欺负同乡,也不想进厂进码头听洋人的鞭子使唤。
既然有人管一口热饭,还有正经行当做,那谁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要是肯再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黄,那自然抄起枪来干特娘的。
他是半道加入,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自己当下的处境。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还要干!
“老黄,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
“哎哎,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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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热血退去,迎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后怕。
十四五岁的卖鱼仔浑身颤抖,被妇人拽过来按头鞠躬,话里还混着哭腔:“多谢,多谢!”
少年十四五岁的面孔,身体却因为长期缺少营养很矮小,像一个大头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