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把手斧在幽暗中泛起寒光,阿彪喉结滚动着咽下恐惧,掌心汗液把木柄沁湿。
他想起坐馆的交代,说把这些莽夫赶走自会被洋人收拾,可此刻缠绕在马屁股后面的洋人头颅,分明滴着恐惧。
卡西米尔咧开白牙,这个刚学会”顶上”、“干”、“杀”三个词没多久的黑人汉子,正攥紧了手里的刀。
炼油房地上躺的人里,也有他的兄弟。
阿彪的喉结动了动:“坐馆说...”
————————
话音未落,人群如被惊散的鸦群,骤然向两侧分开。一个瘦猴脸的打仔斜刺里窜出,双目赤红,斧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这后生名叫虾仔,新安县逃来的疍家仔,向来胆大。
“老棺材瓤子!”
那人喉间滚出俚语的咒骂,斧刃撕开潮湿空气的刹那,阿昌布满老年斑的眼皮都没颤一下。老人佝偻的脊背突然绷直,藏在补丁下的甘蔗刀自下而上撩起。
瘦猴脸打仔的喉结急促滚动,他时常羡慕坐馆李文田,突然想起昨夜跪在会馆青砖地上时,坐馆那句“有能者上位”的许诺。
他摸了摸空瘪的荷包,里头只剩三枚发黑的美分硬币,连妓馆最便宜的咸水妹都瞧不上他。
李文田已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怒骂过眼前这伙人,刚才更是暴怒非常,做下这一票,坐馆肯定有赏!甚至打仔头目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而他,已经受够了自己贫苦的日子,连福寿膏都买不起,更别说窑子里的美娇娘。
某来金山,不是来当苦力的!
此刻马鞍上晃动的爱尔兰头颅金牙正磕碰马鞍的边缘,像极了赌坊骰盅里跳动的骨骰。
今天正是自己上位的机会!
眼看着阿彪开始退缩,他不肯再犹豫,脚趾在千层底布鞋里蜷成鹰爪,后槽牙咬得腮帮突突跳动。
这是他的老毛病,每逢杀机必先发颤。
他挤开犹豫不决的人群,斧刃劈出的瞬间,他刻意让出了要害。这既能让老骨头见血,又不至于当场毙命。
卡西米尔看着高大魁梧,正前面和阿彪讲数的也看着并不好惹,他特别挑了后面看着疲惫无比的老头。
当甘蔗刀上削的寒光掠过瞳孔时,他才惊觉自己错估了猎物的獠牙。
胳膊飞溅的血珠里,老人浑浊的眸子盯着他,眼里却有一丝哀伤。
是他做错了吗?
————————
“当啷!”
断手与斧头同时坠地,打仔队伍瞬间开始躁动。
阿彪满是错愕,瞥见瘦猴脸蜷缩的身影正被血泊浸透的麻布鞋踩住胸膛。
老兵的刀尖垂着血珠,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边个还想试?!”
老卒抬头横刀暴喝。
二十名打仔有的不自觉退半步,有的开始叫嚷,为同伴的血开始愤怒。
阿彪的绸衫腋下早已湿透。
这该死的虾仔,是谁教他这么做的?他怎么敢?想起坐馆的交代,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先生!”药铺学徒突然抱着药箱冲出来,“师父说已经准备好了!”
这声叫喊瞬间戳破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让路!”陈九暴喝震得人心惶惶,“或者取了我的头去领赏!”
阿彪喉结滚动着咽下屈辱。他突然反手一耳光抽在最近打仔脸上:“丢雷老母!没听见要救人?滚开!”
二十把斧头,慌忙垂下。
陈九的马队如风一般掠过,阿彪死死盯着马臀后摇晃的头颅,一把拽过心腹,压低声音吩咐:“去告诉坐馆…就说我们截住了人…….但是被砍杀了一个,凶徒气焰嚣张,没拦住。”
“别多说废话,懂吗?”
他踹了脚地上半死的偷袭者,“把这废柴扔去会馆门口。”
临走时,虾仔在血泊中听见马匹折返的蹄声。银币落地的脆响,三枚染血的鹰洋滚到眼前。阿昌佝偻的背影顿了顿,甘蔗刀在地面上洒下蜿蜒血痕:“后生仔,拿去买药。”老卒嘶哑的嗓音混着咳痰声,渐渐远去。
——————————
致公堂的医馆。
陈九勒马停步时,一位老郎中已束着葛布箭袖,手捧朱漆药匣,等候在外。
“九爷来得迟了。”老郎中拱了拱手。
屋子里的药屉大半已然洞开,晒干的田七在盘里堆成小丘,上次接引他和梁伯的小伙计正在麻利地拿油纸包裹药材。
内堂里面,几个伙计正在捆扎包裹,
“皆已经在准备了。”老郎中话音刚落,陈九的目光便越过他,落在了院里停着的一辆马车上。两个短打汉子正往鞍袋里塞着油纸包裹的长枪,动作熟练得像是常年走镖的趟子手。
“消息倒是灵通。”阿昌啐了口血沫,眼神阴鸷地盯着那辆马车。他本就对唐人街好感全无,此刻更是只盼着能抓紧离开。马车上的火药味混着血腥气,让他喉咙发痒。
老郎中却似没听见,突然轻笑出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唐人街不大,砖缝里都长着耳朵。”
他这话一出,陈九与阿昌皆是心头一凛。陈九的转轮枪不自觉地在腰间紧了紧,而阿昌则死死盯住那两个装弹药的短打汉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
“致公堂不愿意做诸位的敌人,既是生死攸关,也愿意尽一份力。”
老郎中说完,亲自带着伙计整顿,竟也不理会陈九等人。
两个短打汉子装完药,开始帮着往马车上运药包。其中一个突然压低声音:“头儿,咱们这就跟上去?”
另一个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跟是一定要跟的,不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坐馆的意思,得离远点,瞧瞧形势即可,省得沾了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