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狗(2 / 2)

陈九看着他和阿昌落寞的眼神,那是一种看破生死的冷淡。

“你带的那个外番我看也不必相信,咱们就地解决了他,往海上去吧阿九。”

这是阿昌在说话。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他摇摇头,冲这个和两人说道

“我找你们正是为了商量,还有一件事需要咱们搏命。”

梁伯诧异的抬头看向他。

“菲德尔,他的母亲是广府人。”

陈九花了点时间给两人解释菲德尔的来历和这笔赌上性命的交易。

梁伯愣了一会,揉了下瘸腿,才有些落寞地开口。

“天京城破那夜,老子拖着这条烂腿爬过护城河,“可等老子漂到古巴这鬼地方.....”

他顿了顿,突然说起之前的岁月。

“我用这双手敲碎过无数清妖的脑袋,也送走过六个大官!”梁伯愈加剧烈咳嗽,“可每回打完仗,活着的弟兄越来越少……到后来连娘们肚里的崽都要上阵!”

“本想打出个太平盛世,却死伤无数,家乡出来的兄弟伙死的就剩我和阿昌两个。”

“逃不过衙门的通缉,老子本想着,这辈子就在甘蔗渣里烂成灰……”

他皱纹纵横的脸看向海面,喃喃道“连甘蔗都要吃人,还能怎么样呢?”

“我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快死了还在给白鬼当猪狗。”

“阿九,我这条命可以交给你,可是娃娃们不能再给清妖当狗,不能再给洋人当狗,你可能做到?”

“我不论洋人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你答应我,老子用最后这口气给你们压火药!”

陈九看着有些强忍激动的老兵,回身看了看对前路无限迷茫的华工们,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肩头,让他心里堵闷难受。

海风卷过,阿昌低声说道:“不管如何,总强过在古巴给西班牙鬼挖坟!”

梁伯缓了缓胸膛里的愤懑,“天京陷落,我们满地逃窜,逃了半辈子......唉,三藩市我知道,那里有我们太平军的老人,如果那混血杂种说的是真的,还有些老弟兄可以联系。人人发一把火枪,还能再动一动。”

“三藩的华工,死者十之三四……”

“阿九,你要想清楚,那里一样不好过,一样要拿命去拼。”

陈九盯着梁伯的眼睛,看着老人眼里的火光。

“阿九你要想清楚,这回又要多少人的头趟这条生路?”

瘦削的新会渔民站直了身子,胸膛起伏。

“梁伯,阿昌叔……”

他的胸膛里有千言万语,却突然凝噎。

他拔出匕首,猛地割断头上的辫子,粤语混着血腥:“今日立契!”将发辫缠在匕首上,“哪个再给鬼佬当狗——肠穿肚烂喂古巴的鱼!”

“再叫我孤魂野鬼,永世不得归家。”

“生在自由地,死不上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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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的声音有些大,华工们汇集眼神看向最前方的三人。

陈九转身面向众人,扯开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鞭痕。酷烈的太阳将西班牙监工烙下的编号照得十分显眼。

他布满老茧的右手举起从西班牙监工处抢来的弯刀。

陈九的土话如滚雷,用刀背重重敲了下断裂的桅杆。

“乡亲们瞅瞅我这身人皮!”

刀刃比划着身上烙印的数字,险些划出血来。

“咸丰八年,县城的税吏用毛笔曾在我胸口写下一个字——贱!说我们陈家男丁生来就是跪着喘气的牲口!”

“刚来这里时,西班牙人又在我的脖子上烙印。”

“在甘蔗园,胡安要我舔净他靴底的马粪!”陈九抓起把沙土塞进口中咀嚼,血水从嘴角溢出。“我咽了!因为那时我以为,膝盖软了能换口馊饭!”

“可当我被吊在蒸汽房,被当狗一样牵着跑山路,我才明白,我跪着救不了我这条贱命!”

“看看阿萍!看看死掉的小先生!”

“小先生识的字加起来超过我们所有人,却被白鬼日日蹂躏,烧死在大家面前。”

“阿萍姐时不时就被监工抓到房里折磨。”

“你们想让娃儿第一眼看见的,是白鬼的鞭子?还是清妖的木棍?这天灵盖上的辫子——比咸水寨子屠宰场的猪鬃还贱!”

菲德尔站在远处沉默着看着陈九,他将砍刀划破自己手掌,血淋淋地举起辫子。

“前日夜里火烧甘蔗园,谁带咱们杀出血路?”

“谁还了咱们自由?”

“是手里的刀,是手里的枪!是日日夜夜手掌里的甘蔗铡刀!(突然指向哑巴少年)是这哑崽给老子带的路!”

“是梁伯带人抢的仓库!”

潮水轻轻涌动,淹没陈九的脚踝。

“今天我把话说尽!要自由——咱们自己来取!要活路——用一切挡路的血开道!白鬼的律法?那是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陈九喘了口气,一一看过所有人的眼神,降低了声音说道

“我知你们有许多人想着回家继续当个缩头乌龟,能苟活一日是一日。”

“你躲的过白鬼的追捕,躲的过海上风浪,躲得过差役的欺辱吗?能给家里的婆娘,家里的老幼一口饱饭吗?”

“大家来这里挣命,可发过一个月的俸?”

“唯有自强,有自己的地盘!从白鬼红毛鬼那里抢饭吃!”

陈九用刀指向远处的菲德尔。

“我从他口中得知,三藩有咱们同乡的地盘,有华人自己的街道!既然别人可以,咱们也可以!”

“现如今,咱们要去替他卖命,换一张去三藩的船票,去三藩用血讨生活。”

“如何!”

“如何!”

菲德尔看了半晌,突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玳瑁小刀割断自己的一缕金发,大声用标准的广府话说道

“今日我于此立契,若有违承诺,叫我不得好死!”

梁伯走到众人前面,从女工面前的地上拿来一个小碗,割破手掌,将血洒入碗中。

“在这里,咱们用刀枪斩过镣铐,砍过白鬼!”

梁伯用刀尖挑起陈九的染血发辫——“在三藩市,就能用血肉筑忠义坟!”

“谁敢让咱的子孙再当猪仔——就先从老子的尸身上跨过去!”

阿昌手里的水壶砸碎在礁石上。

“干了!”

“从今往后!咱们的命归自己——用血写生辰!用枪炮站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