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的马灯撞开浓稠的黑暗,灯影里晃动的不是人影,而是头醉酒的野兽。
西班牙人找到了新的方法,铁钳在手中挥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着于驯服这条黄狗,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认输,仿佛一枪崩死他,就让自己高贵的人格受辱。
阿福被倒拖在地,像条在渔网里垂死挣扎的鱼。
“?ho, tigre!”(你好啊,老虎)
胡安这次很有把握,也因此话里多了几分笑意。他看陈九睁开眼睛,还努力笑了笑,随后用铁钳挑起阿福的下巴,少年浮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右眼底的恐惧里却藏着倔强,死死盯着笼中人脊背上交错的血痂,那是之前替他挡下鞭子时留下的。
他还记得。
“看看你的小老鼠。”
他满意地看着陈九的眼神,又看着地上的杰作。少年双手被反绑着,腕骨肿得发亮。陈九的喉结动了动,拳头越攥越紧。
胡安得意极了,铁钳末端在阿福腕骨与陈九眼前来回游移。
“选啊!”监工突然大声咆哮,“他的手,还是你的手?”
阿福忍不住剧烈咳嗽,他的病一直没好,咳得撕心裂肺,直到血沫溅在铁钳上。陈九的视线被那抹猩红灼痛。就在老林杀监工的前一夜,这双手还灵巧地编了只草蜢仔,在月光下活灵活现地举给他看。
咳嗽声里,掌心的痛楚突然突然变得好远,阿妈那句“从后窗走”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浮现。陈九突然明白,那是种宁死都不肯看仔低头的决绝。
西班牙人等够了,“或者……”他扯下阿福的上衣,露出胸前新旧交错的鞭痕,“今天我就把他打死这这里?”
陈九的视线与阿福相撞。少年浮肿的右眼眨了眨,睫毛上挂着半颗凝固的血珠。
“哑巴了?”
胡安狞笑着拔出腰间的砍刀,寒光一闪。
阿福的辫子齐根而断。最后的故土印记,就此斩落。
“吼.....!”
陈九在铁笼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紧接着他的嘴被铁钳撬开,发丝混着血腥味塞满口腔。陈九突然愣住,这是客家围屋后山苦丁茶的味道,是暴风雨夜两人躲在茅草棚里分食芭蕉芯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吞下去!”
铁钳抵住喉头。陈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阿福又开始哭了,发出泣血般的呜咽,手在地上拼命挣扎,却被监工的皮靴狠狠踩住。
“九哥!九哥,莫管我了!”
“九哥....是细佬冇用....”
“我返唔去啦,九哥,替我睇睇祖屋,睇睇阿妈......”
陈九在混沌中看见阿福的嘴唇颤抖着,在呜咽中挤出最后的客家话。胡安冷笑着,故意放任这临终的告别。
他记得初见阿福时,少年辫梢系着朵甘蔗田里摘的野草,说等契约满了要回梅县开间茶铺。
黑暗中,胡安还未来得及反应,地上的少年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他竟扭动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学着肺痨鬼老林,牙齿狠狠咬住了监工的皮靴!陈九的瞳孔里映出阿福张大嘴的身影,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决绝。
监工的骂声惊醒了整片甘蔗园。
隔着靴子,阿福已经拼尽了全力。
胡安一脚踹开阿福的头,轻蔑地晃了晃脚。
“找死!”
西班牙人的铁钳再也不肯忍让,狠狠地砸在阿福背上。少年疼得蜷成虾米,却朝铁笼咧开带血的牙。他在笑,笑得像死前的老林一样。
陈九咬碎了嘴里的发辫,头发里的污垢混着血水咽下喉咙。
“收手。”
这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倒像从水底浮上来的恶鬼。胡安的棍子悬在半空,阿福仅剩的那只眼睛猛然瞪大。
“我认。”
铁钳当啷落地。胡安的笑声猖狂到了极点,却盖不住阿福喉咙里漏出的呜咽。
那不是痛呼,当年载着三百猪仔的“黑船”驶离澳门时,满舱都是这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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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剖开天空。
霞光顺着马坦萨斯省的山脊流淌下来,将圣卡洛斯甘蔗园切割成两重天地:东侧是翻涌的甘蔗海,千万根灰绿色茎秆在晨风中俯仰;西侧矗立着制糖厂的三根铸铁烟囱,把连夜熬煮的焦糖气息喷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