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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被倒拖向铁笼,视线所及是无数双甘蔗林一样的赤脚。他突然发现有些脚的主人们正用特定节奏踩地,他们不敢发出声音,只敢抬起脚后跟踩地。像是无声的抗议。
阿萍的破衣下,马来少年阿吉的眼睛像小鸡仔一样惶恐、布满泪水。
眼前这曾弄死过十二个逃跑者的刑具,看着并不那么恐怖。罗德里格斯的绳子套住陈九的双手,把他扔进笼子里,糖厂汽笛恰在此时拉响,盖过了阿福撕心裂肺的喊叫,
“九哥!九......哥......!”
“九哥!”
他被身边人紧紧环抱着,很快就挨了一鞭子,抽在脸上,血水和泪水一起滚下。
铁笼合拢之后很小,连转身都难,陈九听见自己骨骼的哀鸣。绳子绑的太紧。浑身的疼痛反而清醒,他透过铁栅,眼神落在外面,胡安正用燧发枪挑起阿福的下巴。
安东尼奥的眼睛在女工间游走,混血杂种哼着下流小调。
黑番和华工们低头沉默不语,似一片被暴风压弯的蔗林。
糖浆池边的排水沟里,蹲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左眼蒙着块脏兮兮的布。孩子正用锈铁片刮取池底的糖渣,食指在泥地上勾画着什么。
那是小哑巴,甘蔗园里唯一一个不被限制的华人。
他瞎了一只眼还是个哑巴,西班牙人对他很放心,常常让他来跑腿。
黑番们很高大,明明大家都是吃的一样的东西,他们却看起来状态好些,也可能是皮肤挡住了身上的溃烂和疤痕。
陈九自由地发散着,尽力思考以压下心中热血冷下之后的恐惧和多余的情绪。
他耳朵自动略过胡安那些蹩脚的汉语和西班牙掺杂的咆哮,心理慢慢平静了些。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几滴水滴在陈九脸上。他舔舐着唇齿间的血腥,忽然尝到一丝咸。原来这不是汗不是血,是随蒸汽升腾的海风,是千百里外珠江口的味道。
“阿妈...”
铁笼里响起声几不可闻的呢喃。陈九沾满血痂的眼皮微微颤动,恍惚间看见:咸水寨村口的夕阳下,阿妈还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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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在众人的注视下被关到了蒸馏房里,随即在喝骂声中离去,他们还有活计要干,用以供养甘蔗园这个巨大的西洋炼丹炉。
只是陈九明白了,这里炼的不是糖,而是人。
毒辣的太阳点燃了蒸馏房,让本来就布满高温蒸汽的房间更加难受。
要不是胡安还没想要了他的命,只要把笼子往核心处的几口超大密封铁桶平移几米,他熬不过半天。
蒸汽里混杂的糖和水在铁笼顶部凝结掉落,每滴都滚烫无比。陈九的脊背不得已靠在铁笼的杆子上,偶尔被烫醒。清醒的时候要尽量躲开,躲开的时候要尽量小幅度挪动,以免揭离时带下片皮肤。
他的舌尖反复舔着嘴唇,尽管卡西米尔送来的糊糊比平常稠,却也相应减少了水分。
昏昏醒醒中,一个昼夜已然捱过了。
胡安推开门,看见这个黄皮猴子正用舌头舔舐铁杆上的水。西班牙人晃着块奶酪,故意在他眼前晃出残影。
“汪一声,这就是你的。”胡安身上还带着一股像是妓院里的脂粉味。陈九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是喉结动了动,唾沫咽下时扯得食道生疼。
他不想说话,停下了自己动作并且闭上了眼。
“?hijo de puta!(婊子养的!)”
熟悉的西班牙语叫骂响起,铁笼突然剧烈摇晃。是胡安将奶酪一脚踢到了蒸馏管上,融化的乳脂在高温下散发着甜腻腻的味道。
陈九听见自己胃袋的哀鸣,却把牙关咬得更紧。
他知道胡安在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