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浮板。”郭嘉未回头,声浪平直。
“开浮板——”渠局百人同应。
雨廊边连环铰链被同时翻起,一排“浮桥板”蓦地翻身,把路面从木板变成石槽,水沿着石槽咆哮着走,被引向“七星塘”的第一星。新渠承接,旧渠崩塌处被临时“沉箱基”顶住,几名基建兵跳下去用竹笼装石,沉入坍处。鼓点忽缓,转为长拍,像把刚才的惊险揉平。一柱香后,样街仍干。廊下娃娃伸脚去踩,鞋尖碰到一粒水珠,水珠轻轻滚下石槽,消失不见。
北使的眼神第一次动了。那处“事故”他心知肚明。他看向郭嘉,后者咳了一声,掩唇的手指雪白,声线很轻:“朝堂论辩,纸落即散。水是硬的,脚是实的。”
杜畿长长舒了一口气。荀彧闭了闭眼,又睁开,含笑道:“为证。”
“裁决。”郭嘉转向三席裁判。
“礼立,法行,利成。”杜畿第一个开口,沉着而缓。
“礼立,法行,利成。”荀彧随之而出。
北使沉默三息,缓缓吐出四字:“礼未尽立。”
“有何所指?”郭嘉问。
“天枢未起。”北使收束衣袖,“礼未形。”
“礼先在人,再在形。”郭嘉不退,“天枢台的‘眼’今日已立在石上,写着‘看’。陛下在帘后,百姓在廊下,互为所见。形可缓,心不可缓。”
北使不接,他侧过身,看向曹操:“许府既胜两场半,北粮之议,如何?”
曹操笑意一收:“孤不缺‘善意’,缺粮则自筹。幽州的‘借’,诚心孤谢;缰,孤拿不起。”
北使眼底的寒意退了一寸。他忽然向中案走去,提笔在赌约下端写了两句:“许都是都。三月粮贷,不附缰。”他并不押印,只写两句,便放下笔。
“使君。”荀彧提醒,“押印。”
北使停了半息,忽抬眼:“幽州之印,今日可押。然幽州之人情,明日难说。”他终究按下了印,朱砂印痕凝在纸上,像一枚权衡的红痣。
这一刻,许多看热闹的人都哄然欲起。郭嘉却没有笑,他把赌约交给内侍,请帘后过目。汉献帝隔珠帘看了看,又转向殿外的光,像要把那两句红字记在心里。
赌约既成,风却未止。傍晚,城东再起急报:有小股游勇混入料场,意图纵火。鸩的暗子早已埋伏,火未起,即被制住。拷问之下,牵出北使随从某人名讳。北使面色不变,只道:“乱世粗粝,路上劳顿,随从不稳,许府处置便是。”一句话把污泥丢回了泥里。
夜色压到屋脊。样街第二段雨廊在灯下成形,鼓点像一串稳稳有力的脉搏。郭嘉站在廊尽头,望着“七星塘”第一星的水面。风过,灯影抖,水线从容。杜畿走到他身侧,沉声道:“今日三辩,老夫服你‘工’,也服你胆。只是礼与形终要一体,到时还要再问。”
“到时在台上答。”郭嘉笑。笑意很淡,却真。
荀彧从阴影下出来,把一方帛递给他:“度支的账到戌时结清,今日浮动未破上限。凭券走得住。”他说到这儿,又压低声音,“但你这身子,撑不住三日三夜。”
“撑不住也得撑。”郭嘉咳了两声,把帛接过,指尖仍冷,“今日不赌,明日就会有人替我们把城赌掉。”
他转身回到书舍,展开鹿皮卷。九宫之格未画完,“天枢台”旁那个小小的“眼”字还在发光。他把“九章算尺”轻轻压在卷角,提笔点下一个细细的点,像在夜里钉下一枚微小的钉子。
外头有脚步停在檐下,是北使。随从退远,他独自拱手入内,笑意温和:“郭祭酒,此局我输。然北风不止。你以工代辩,我以风代兵。三月之内,许都若有一日米价破上限,我便以此赌约反噬于你。”
郭嘉看着他,声音平静:“可以。你若要风,我便给你‘墙’。墙不是高墙,是人的肩。”
北使不语,拱手告退。出门时他回望一眼,像是记住了案上那支青铜尺的冷光。
子时将尽,雨又来了。雨廊下第一批值夜的“市眼”把灯挂得更高。孩子们在被窝里听着鼓点,困到不行仍睁着眼。老妇的外孙忽然问:“娘,天枢台什么时候立?”娘摇头,轻声道:“等不湿脚的人都站稳了,再立。”
郭嘉坐在灯下,听见这句,笑了笑。他把灯芯挑亮,继续在图上落笔。窗外风吹过石上“看”字,朱砂泛起温温的光。青铜尺压着卷角,沉,稳,冷,却在他掌下渐渐暖起来。
——以工代辩,第一夜胜。赌桌还在,风也在。下一场,不在朝堂,不在市井,在粮道与人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