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看。”他低低地说,像是对石,也像是对自己。
石未干,荀彧已道:“太常校,尚书刻,今日立。”度支把算盘珠子拨到底,叹了口气:“凭券之账,由户部与官市逐日核。影子钱庄不得私印,不得加息。若违,罪坐其主。”
“罪坐其主。”曹操应。
堂上结,已被割去两股:礼归天子,法归朝廷。只余一股,是钱与权的交缠,是“凭券”在粮道断时的险,是“九章”与“停刀”的度。
御史将第二卷奏章合上,尚未开第三卷,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内侍复入,低声禀道:“北使抵东门,袁本初遣使致‘善意’:愿以三月粮贷,助许都修城。条件三:请延缓‘天枢台’,先定宗庙礼;请撤‘基建兵’,归田以安民;请停‘凭券’,由幽州钱庄协兑。”
殿中一冷。北风从殿门缝灌进来,吹得烛焰直直地缩了一圈。
程昱轻笑,却无半点暖意:“看,‘死结’惹来‘好人’了。”
御史侧目,太常垂睫,度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算盘。曹操眉心线条微沉。荀彧折扇扣掌,声音平平:“此善意,实为问价。若朝廷今日犹豫,明日城中之米价不在我们手里,在北风手里。”
汉献帝指尖微颤,笔锋在石面“看”字下刮出一道浅痕。那声极轻,却让所有人的心口一齐发紧。
“奉孝。”曹操没有回头,像是在风声里直直抛出一枚铁,“这股结,你解还是我解?”
郭嘉向前一步,拱手:“请主公赐我一柄‘停刀’,再赐我三枚‘钥’。”
“何意?”荀彧问。
“‘九章算尺’旁立‘停刀’条,其权在三。”郭嘉道,“太常持一,尚书台持一,度支持一。三钥中,两钥合,方能‘停’。——我之权,遇‘两钥’,即止;遇‘一钥’,可议;遇‘零钥’,径行。”
杜畿眼神微动,似把刀从鞘里抽出一寸,又按回去。御史张口欲言,终究没有出声。度支缓缓点头:“若有此节,凭券不致失控。”
“至于北贷。”郭嘉抬眼,语气极平,“三条条件,条条所向不是‘救’,是‘牵’。许都若要成为‘器’,心不可在北。臣请回使一句:‘谢粮,不谢缰。’”
曹操唇角勾起一点锋:“孤本意亦然。”
“可是……”太常轻叹,“宗庙之事毕竟不可缓。”
“不可缓。”郭嘉应,“所以臣请动‘礼’,先不动‘台’。宗庙礼由太常定,择地于外郭东南,先复‘四时坛’与‘社稷’,以祭以告天。‘天枢台’暂缓,不以形占礼,先以‘令’行礼。三月内,礼与工并走,互不相妨。”
太常看着他,终于抬扇一揖:“若如此,太常愿当其一钥。”
“尚书台当其一。”荀彧紧接着应。
“度支持其三。”度支叹声变轻,“但有一言:粮道若断,凭券必至危。许都粮储三等仓,还需军与民共护。此处请军令一道。”
曹操转身,唇线如刃:“以许都为心,半日内,州郡各渠设哨。扰仓者,军法。扰市者,廷杖。扰‘庇护令’者,先问‘石’。”
“问‘石’?”御史难得一笑,“好。”
帘后,汉献帝终于放下笔。他缓缓起身,走至帘前,隔着珠帘看向殿中。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他的目光里安静了一下。
“朕有三言。”他的语气仍旧缓,却不再虚,“一,朕书‘庇护令’,今日立;二,‘九章’旁置‘停刀’,三钥共持;三,北粮可谢,不必借。许都之心,在朕与诸臣手里,不在风里。”
“诺——”堂上齐应。
刀落两次,“死结”再松一股。仍剩下一股,缠在钱与粮之间,缠在三日之期与五年之制之间。绳未尽散,却可以用了。朝堂上的气息有了流动,像久堵的水被掘开一线,未必轰然,却已能走。
“退朝。”曹操收束,回身向御座深揖。汉献帝沉沉点头,重新坐回帘后。
百官散去时,雨丝又起。郭嘉立在丹墀之下,抬眼看天。雨线细,风却偏北。北风挟着寒意,从宫墙缝里钻进来,在石面新刻的“看”字上轻轻吹了一口,朱砂微湿,光泽在风里亮了一瞬。
“奉孝。”荀彧在阶上与他并肩,“死结未尽,尚有一股。”
“拴在北风里。”郭嘉笑了一下,笑意薄,“三日之后,样街一成,百姓脚底有实,风便拽不动。剩下的那股,且留到台上再解。”
“台上?”荀彧看他。
“礼的台。”郭嘉抬手,轻轻按了一下胸口,“不在土里,先在心里。”
远处鼓声起,短促如昨,却更稳。将作署的三局已开工,窑局的烟在雨里直直升起。御道尽头,民夫抬着白石向样街去。石上三行字未干,一道北风吹来,字上水光一闪,像一颗心在雨里跳了一下。
殿门外,传令官策马而至,披风猎猎。他翻身跪下,声如急雨:“启府!北使已到东门,求见。”
曹操回眸,目光冷硬。郭嘉把“九章算尺”按在掌心,青铜的凉意从皮肤入骨,像一记警钟。雨丝更密了些,风更硬了些。朝堂之上的“死结”,还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延向城外的北。
——结已解其二,尚余其一。它不在纸上,不在石上,在风里。下一刻,便要有人,去对风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