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制与实用,听你口中都能‘并走’。”杜畿举起那只‘九章尺’,青光在日下一闪,“可礼是谁的礼?器是谁的器?你说‘器之心在此都’,那器的心,是在天子,还是在你们?”
这句话像一把火,舔到帘后看不见的地方。院落最深处,有内侍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荀彧的手指在袖中轻轻一紧,又松开。曹操站在众人之后,眸色极深,像江水最狭处的暗涌。
郭嘉沉默了一息,抬首看向将作署大门外的天。云缝更开了一些,光落在那盆水上,水面起了微小的纹。他走到那张“天枢台”的草图前,指尖在一处淡墨旁敲了一下。那里,只写了一个小小的字:“眼”。
“器,先是‘看得见’。”他道,“天子从天枢望出去,要看见百姓走在廊下不湿脚;百姓从市井望过去,要看见天子站在台上不是虚影。——这‘眼’,不是我的,是‘礼’的。礼不是把人锁在里面,是把人连在一起。若天子不愿看,器即空;若百姓不被看,礼即虚。”
帘后,像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又轻轻止住。那声几不可闻,却像在这院中每个人心里落下一点什么。曹操的眉梢极微地动了一动,随即按平。
“好。”他出声,打断了所有暗涌,“空言已足。依先前之议,三日样街。为公正起见,孤立三条规:其一,由杜大匠为监,若三日不能‘不湿脚’,‘九章算尺’收回;其二,由文若拟‘营造三十条’,今夜成初稿,明日施行;其三,样街工卒,不得扰民。若有犯者,军法从事。”
“诺。”荀彧出列领命,杜畿也拱手而应,只是眼睛仍在尺上。那眼神不是敌意,像是寻到了一块可以磨刀的好石头。
“还差一样。”程昱懒懒开口,折扇轻点掌心,“郭祭酒,既说‘法可教’,如何知你之法可‘一日上手’?老夫愿出一道小试。”
“请。”郭嘉转身。
“以你所言‘反榫’与‘弧枋’为例。”程昱把两块木料与一张样模推到机关台上,“从这群匠里随意抽五人,给时一刻。看他们能否按样成榫,且榫舌入槽后,用水盆浸十息,再以锤击,不裂不崩,即为合格。”他笑意更深,“成,则可勉信你之‘法度’,不成,则你这‘三日’也不过戏言。”
“好。”郭嘉答得利落。他回首看了一眼人群,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泥瓦匠身上。那人衣衫泥污,眼里却有股子倔强。“你,和你……还有你们三位。”他点出了五人,又招手要来一面鼓,“鼓为节,一息三击。诸位按节作业,不许争快。”
鼓声起,短促而稳。五名匠人围到台前,依样切削、刻槽、打磨。旁人围着看,从开始的不信,到暗暗屏息。郭嘉并不指手画脚,只在最关键的瞬间,伸出“九章尺”为他们校正一次角度,或在“反榫”的倒刺处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十五分之一刻、五分之一刻……鼓点一声声敲进人心。杜畿站在一旁,虎口微收,像是把一柄看不见的刀握得更紧。
“一刻到。”程昱笑道。
五人同时把成品“咔嗒”一声合上。郭嘉示意将其投进水盆,十息后取出。杜畿亲自执锤,分五次敲击。第一件,榫舌不虚;第二件,弧枋不崩;第三件,在第三锤时发出一声轻响,却没裂,只在倒角处起了毛刺;第四件、第五件,稳。
“第三件,虽未裂,但需修。”杜畿收锤,“算四合一修。”
程昱合上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四合一修,也算‘成’。”
围观的工匠们终于吐出一口凉气,像在雨里找到了可以避一避的檐。那股子自信在他们的眉间慢慢浮起来。有人敲了敲自己的手背,像在与旧日的手艺告别,又像在与新法握手。
“法可教。”杜畿低声开口。这次,他把“九章尺”正正放回郭嘉手里,不再用试探的姿态去掂。
“谢大匠。”郭嘉接过,目光清亮。他转身面向众人,抬声道:“从此刻起,将作署分三局:样局、窑局、渠局。样局归杜大匠监;窑局归王秉——”他点名一位沉稳的老匠,“渠局归李明——”又点名一位善算的军司,“三局同看一图,同听一鼓。午时开工,今夜‘雨廊’第一段必立。明日午时,小桥起拱。后日申时,样街通行。——诸位,许都从泥里抬头,就从这一段开始。”
“诺——”声音从工匠堆里炸开,又沿着院墙往外跑,像山雨前压下来的风。有人已经提起锄头,有人已经去搬木料。将作署门口,一群围看热闹的百姓往里探头,有老者轻声嘀咕:“真要三日不湿脚?”旁边的孩子光着脚丫在一滩浅水里踩了两下,笑出声来。
朝议散去,曹操止步在门槛前,回望那只空鼎一眼,对荀彧道:“礼与实用,今日算是把刀锋架在同一张桌上了。”
“何者先落桌?”荀彧问。
“都落。”曹操笑,笑意却不温,“先落的是‘不湿脚’。”
他跨出门槛,靴跟在门沿上磕了一声。那声很轻,却像定了今天与明天的节拍。
午时前,样局开棚,鼓点起。窑局在东,第一炉“草拌文火”入窑。渠局在西,第一道灰砂土分层下料,“七夯一息”的鼓点沿着泥地传出去,传到巷口、传到小桥脚、传到不远处的市井。人群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顺着鼓点走动。孩子们围着新立起的雨廊看,商贩在廊下比量位置,妇人拿布拴在廊柱上,说这是自家摊子的“界”。老匠们在榫口前、弧枋上低声交谈,偶尔与年轻匠人拍肩,一句“成了”。
傍晚,云又压下来。风先行,雨后至。第一段雨廊的斗拱还在收尾,鼓点忽然加急,渠局的人喊了一声:“开槽——”十几把铁锹落地如一,水被引入新挖的槽中,顺坡而下,像一条找到了命运的鱼。廊下的百姓本能地往里挤,掌灯的人把第一盏油灯点亮,黄光在湿气里开了一朵小花。木香、泥香与油灯的味道混在一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杜畿站在雨廊尽头,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新立的檐。水从他的指背掠过去,落进槽里。他回头看郭嘉。那一刻,他眼里的刀意终于真正入了鞘,但鞘身仍硬。
“礼不在檐上。”他道,“礼在你让谁先走。”
“先走的,永远是老人和孩子。”郭嘉答。
两人对视片刻,杜畿忽然低低一笑:“老夫的三问,今日有了七成答。余下三成,且等你‘天枢台’立起来时再答。届时,老夫要再加一问——问‘你把‘眼’放在台上,是要看天下,还是要让天下看你’。”
郭嘉没有回避:“到那时,再在台上对答。”
夜色压在许都的屋脊上。第一根踏步木桩在鼓点里沉入泥中,像一枚钉子,钉在时间里。雨又来了,却比白日里温柔。雨廊下的第一批路人,踩着木板,的确没有湿脚。孩子们笑声清脆,像在给这座泥泞之城的第一夜加上一串玉铃。远处,七星塘的第一处围堰点起了三盏灯,灯影在水面上抖,两道暗流被新开的槽引走。
郭嘉在廊下停了一会儿。他把“九章算尺”横在掌心,抬头看了看乌沉的天,再看看廊下的灯。灯火映在尺上,刻文像在水里游动。他轻声道:“石从心来。许都,活。”
风把这句话吹淡,雨把它送远,落到将作署那只空鼎里。鼎里此刻装着的,不是水,不是怨,是一丛被雨声护着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