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笑了笑,咳了一声,弯腰轻缓,像把咳意压回胸腔。他的眼在灰里熠了一下,像星从云后探出小半,“所以臣在此处说给主公与陛下听。”他顿了顿,“朝堂上,臣自有另一套说法。”
董承冷哼,“朝堂上?你是想以巧言乱辩,惑乱人心吗?”
“董司空,”曹操抬了抬手,示意他退半步,“奉孝说的是地势,并非戏言。洛阳……确实伤得重。”他望着那一片焦土,语气实在,“重到不是修几堵墙,立几座门,就能好的程度。”
汉献帝沉默。他的脚边聚了不少灰,灰像水一样涨上来。他忽然低低道,“朕梦见过这里的钟。那钟在火里裂开,声却还在响,响在朕头里,响得朕心里疼。”声音极轻,却像把整座城里的风都叫小了。
郭嘉抬头看天。天色并不太阴,云却像被谁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光透不过来。他走到汉献帝不远处,遥遥施礼,仍是那样温柔的语调,“陛下身子虚弱,不可受此地气侵蚀。臣斗胆言,此地之气,非但伤人,还会伤‘命’。陛下的命,不止是陛下一身。”
董承那一口气差点卡住。他想要拔剑,却又生生忍了,手指在鞘上轻敲,发出不合时宜的节拍。“危言耸听!”他低声道。
郭嘉忽然笑了。他笑得并不刺,反而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清澈,“董司空若不信,可派人在城中多处立火,多处吹笛。亦可挖地一尺,嗅土。土有焦味,石有烬味,水有锈味。味味不和,便知此地四象不调。臣所言,不用‘术’,用的只是‘理’。”
董承一时无言。众人面面相觑。曹操在风里久久立着,衣袂猎猎。最终他开口,“奉孝,此地究竟如何?”
郭嘉慢慢吐出一口气。龙煞在胸口持续地敲打,他却把痛意压下去,让声音平直而冷静,“此地曾为王气之穴,然火焚之后,龙脉受创,怨气深沉。龙气未散,却已被污。它还在这里,然而它哭。哭得久了,就会化为死水。凡在此久驻者,必被这哭声一点一点拖下去。若把国之根放在此处,十年内朝政多灾,二十年内人心离散。若强修,必有大疫与饥,连年不止。臣愿以性命作保。”
这番话落地,风却像停了。只有远处某处瓦檐下,一滴未干的雨水忽然落下砸在石上,发出一点凉。
董承咬牙,“你是想逼陛下舍宗庙吗?此举若成,天下必有议,言主公篡汉之心愈烈。”
“所以我说,”郭嘉轻笑,“在朝堂,臣不说这些。”他抬手指向前方焦黑的地面,“朝堂上,臣只会拿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譬如,从地底挖出的某块石头,譬如,散不去的烬烟之味,譬如,在城东、城北、城西、城南四处同时立起的八盏灯,它们的火焰共同坠向地面。”他看了曹操一眼,“臣说‘诊断书’,不是说笑。”
曹操目光亮了亮,笑意却不显,“你三日要?”他问。
郭嘉摇了摇头,“主公,如今不是谈‘要’什么的时候。”他转向汉献帝,低低道,“陛下,臣只求一件。”他的声音在风里稳稳落下,“立刻迁离这片焦土,择一处净地暂居。宗庙之议,可以在净地上再议。此处不宜多坐一刻。”
汉献帝看着他,眼睫颤了一下。那一瞬,他像一个漂在河中的人,忽然看见岸边伸来一只手。他想握,却又怕被拖回水底。董承正要发话,曹操先一步俯身一揖,“请陛下移驾许昌。”他抬头,目光很定,“那边粮足地平,可暂安社稷。”他说到“许昌”二字时,语意不敢太重,却没有半分退。
董承霍然转身,“你——”
“董司空。”郭嘉截住他,语调仍是温和,“此刻不争‘意气’。宗庙与社稷并非一物。宗庙可迁,社稷在民。在此再逗留半日,便多半日之侵蚀。”他看向天子,“陛下是人,非神。请先护陛下身。”
风带起天子的衣角,露出一些干净的、尚未沾灰的内衫白。汉献帝忽然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意识到衣角之外那一切东西的重量。他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微弱却清晰,“命车驾——先去城西,找一处还可遮风之所。卿等,随朕去。”
此令一出,百官立时躬身应。董承咬紧牙关,跟在天子侧后,不再多言。曹操抬手,令亲兵先行清出一条道。鸩一言不发,已经迅速上前,引着一支轻骑,去探路去了。
队伍动了。车轮在灰烬上留下浅浅的辙,像在死人的皮肤上拉出一道褪色的红。郭嘉行至最后,忽觉脚尖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下头,从瓦砾里捡起一块碎玉,是玉玺边角上的龙鳞纹,一半烧红,一半冷白。他将碎玉在掌心掂了掂,掌心传来一种冰冷的刺痛。他把它放回原处,轻轻覆上一把土。
他又抬头,看着皇城旧址的方向。观星卷轴在他心里翻到了另一页。那条哭泣的龙张开了口,露出空空的喉间,那里曾经有一枚玉印,如今只剩一个焦黑的洞。哭声再次穿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忽然轻声自语,“龙若入死地,便会用哭声唤来更多死。”他顿了一顿,像把一个长久以来的结论放到阳光下,“此地非生门,乃死穴。龙入死穴,离死……也就不远了。”
他转身,重新跟上队伍。风从废都的四角同时吹来,吹过他的发,吹过他的衣袖,吹过他胸腔里那道还在隐隐跳痛的伤。他知道,那并非洛阳给他的伤,而是这个时代给他的伤。要缝合它,必须把龙从哭声里拖出来,必须把天下从哀里扶起来。那会很久,也会很痛。他抬起头,目光在灰中渐亮。
车驾正向城西而去。灰烬之上,留下了一串轻浅的车辙与足印,像在一张烧坏的纸上写下第一行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