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伸手去摸盆边的水,被沮授用竹梢轻轻拨开:“别碰。水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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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将近。许下城门前,“告谕”下新加两行小字:“护驾营不得入民居三步内;护从兵不得夜半鸣角。”朱印重,字小。短簿底部多了一行:“昨夜安眠:三十六坊皆安。”字圆,如枕。屠夫看了笑:“枕字写得好。”
学宫门前,荀彧亲书“礼三十六字·三问三答”,旁边摆了一个小黑板,只有一个字:“界”。识字棚里,小童举木牌认第十字,认得笨,认得真。识完,他捧粥喝,粥不薄。远处,祠旁“义仓”墙上账目也刻得更大,老人眯着眼也能看清。
午时未到,孟津暗线先报:“北渔滩有空筒逆来,刻‘慢走’二字。”戚九随手把这二字刻在桥背暗梁的木面上,像给路写了一个小小的咒。乌衣看一眼,心里明白:对面也在“慢”。
“慢不是不会杀。”郭嘉在钟后,手按罗盘,低声对程昱,“‘祠堂讲读’,看镜,不看嘴。嘴会变,镜不易变。”
程昱点头,令符一转,暗套位定,霜铃挂稳。嫣栖早在角棚后站好,三枚“霜铃”口内薄冰起毛刺。夏侯惇三支绳套在“钟后”,箭不出,先套再言。文见把短簿按时贴上,指头顺势一按“秤”印,朱轻落指腹,像一颗极小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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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西祠堂外,讲读席前架起简陋的竹台,台不高,恰好不超过围墙。墙外义仓的账目和“公议书”一起在阳光下发白。辛评站在侧门,袖里夹着两张“十六字”,必要时便递给站不稳的人让他有字可念,不至于乱喊。老人排在第一排,年轻士子挤在后边,眼里亮。护驾营在外圈绕一圈,人虽多,却少角。
第一位讲者讲“宗庙在心”,第二位讲“匡汉在义”。讲到“义”,人群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有人在后面传话:“有人说,杨都督愿先行!”另一角又起一句:“有人说,董都督不许!”
两句“有人说”像两粒沙扔进水里,波纹向内推。嫣栖的手指贴上霜铃,铃口里的冰一细裂,“嚓”的两声极短,角手抬角,三短一长,停。人群先稳一拍。乌衣瞥见人群边缘有三人相挤,脚步快,眼神不看台,只在找路。他顺步贴过去,像风贴着帘子,从旁把一人袖口捞了一捞,那人手上露出一片黑漆鹿角,牙牌背上刻着一划。
乌衣无声,把那人的腕骨向后一扣,扣得不重,痛却直入心。那人不敢叫。他的同伴要回手去扶,乌衣另一只手按住他肩,一指点在他喉骨与肩胛之间,像把一粒砂卡在嗓子眼。两人都像被绳无形一勒,腿先软,嘴先紧。他们眼里有恨,却无声。乌衣把牙牌顺手昵入对方袖里,然后松手,像什么也没发生。那两人连滚带爬退到人群外,像突然想起家里还有饭。
“并署止,独署行。”乌衣心里把四字按了一遍,背后汗微微出。他知道,这只是‘牙’的影子,真牙未必在这两人手里——可能在‘有人说’的嘴里。
台上第三位讲者换“界”为“礼”,言辞温润。台下,辛评把两张“十六字”递入两处角落,轻轻一压,让“宗庙在心,不在地”真的到了“心”上。不远处,护驾营里一个少年兵手里扣着角,想吹又不敢。嫣栖看见他,把眉一挑。少年咬咬牙,还是把角放下了。他记住了“停”。
人群又起波。这次不是“有人说”。是有人往前挤。前排一个老者差点跌倒,辛评一个跨步把他往后一拎,老者没倒,手里的拐杖却落地,发出“咚”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把乱意敲碎了一瓣。人群里反而有人笑:“拐不乱,心不乱。”
荀彧不在这里,他在许下学宫门前讲“礼三十六字”的“简”,讲“礼不杀”。讲到“礼不杀”的时候,他忽然停一停,举例:“三不触:义粥、宗祠、护粮。三可杀:伪诏、夜角、换簿。杀伪诏者,不杀‘言’;杀夜角者,不杀‘人’。所谓‘不杀’,是不杀人心。”士子们面面相觑,随即有人点头。
钟后,郭嘉闭目,耳朵贴着风。他听见远处“霜铃”的极轻声,听见三短一长的“停”,又听见两长一短的“合”。两股风对撞,没出火。他睁眼,对程昱道:“今夜的‘无声’比昨夜还要重。”
“重得好。”程昱把令符压住,“重,把轻浮按下去。”
“只是——”郭嘉低声,“‘意外的收获’不止于这卷帛。刚才乌衣人下的手,摸到一片牙牌背面细划。他说那划是新刻。有人提前两刻才得‘独署’。”
“内应。”程昱眼里一暗。
“我们的内应?”夏侯惇靠近,刀柄在掌心发热。
“未必。”郭嘉看着罗盘,“也可能是‘他们’的内应在‘护驾营’里。谁最急,谁最乱。若杨奉的人得了‘独署’,董承会急;若董承得了,杨奉会怒。怒与急一撞,车驾就动。”
“怎解?”荀彧自学宫归,衣袖尚带墨香。
“借‘并署’。”郭嘉道,“我们把‘钟后通行小印’送去两营,刻‘并署必合’四字。此印不分给人,只给两个‘营中最稳的老卒’,约定——不二印不入。任何‘独署’想挟天子行,先过‘钟后’——过不去就‘停’。”
“你逼他们‘合’,他们心里会骂。”程昱笑,“但骂的是印,不是我们。”
“骂印无害。”郭嘉淡淡,“明日再加一镜——‘两营同食’。送相同之粥,同样之盐,同样之肉。三日,同味,心会慢一点。”
荀彧点头:“‘同味’易‘同律’。”
夏侯惇挠挠后颈:“我看不懂你们的镜秤。我只管,敢闯‘钟后’者,先套再言。”
“就要你这句话。”郭嘉微笑,笑意淡,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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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洛西祠旁讲读散。人群没有散成乱,像水缓缓回槽。辛评收起“十六字”,把锅底最后一瓢粥盛给一个走得慢的老人,老人接过,抬头看祠墙:“账不薄,粥不薄。”他没再说“许下粥薄”。他只是把碗端稳。
角棚里,嫣栖将三枚碎铃放回袖里。乌衣从人群尾端折过来,把一枚鹿角牙牌放在她掌心,牙牌背那道细划很新。嫣栖把牌就着暮色一看,轻声:“这牌,还会再出现。”
“会。”乌衣道,“但今晚它没咬着‘义’。”
“咬不着,便去咬‘言’。”嫣栖望向墙上的“公议书”,字在夜里更白,“明天,‘士论’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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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沮授合上铜盆,盆水还在微微转,像一只不肯停的小眼。他听完回报:讲读未乱,牙牌未出,角停两次,合一次。他不生气,只笑了笑:“奉孝把‘杀’写在‘慢’里,不亏他。”
郭图不忿:“那牙牌——”
“留着更用。”沮授道,“明天换手——换成‘嘴’。谁都没看见牙,只有‘有人说’。我们放‘有人说’两句,士论自岔。岔,不是坏事。”
审配问:“更深一手?”
沮授看向北:“更深的,不在祠堂, 在钟后。”他低声,“奉孝自缚——‘钟后之身’。我们只需找一只‘绳’,把‘钟后’那一寸影拉紧一点。不是绑住人,是绑住‘身后的心’。”
张合不解:“何意?”
“放三句话。”沮授道,“‘许下钟后,人影不出;主公半行,心在城里;礼精于形,德薄于行。’言轻轻落在士子耳朵里,变成一个‘问’——‘你们迎的是影还是身?’问一旦起,许下的‘镜’会自生雾。”他停一停,笑意更淡,“奉孝会看见。看见他就会更‘慢’。慢得好,我们就有时间把河再掏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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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许下钟后,罗盘针稳。郭嘉听完乌衣对“牙牌”的叙述,指尖在“秤”印上按了一按,手上沾着一点朱,像一小簇火。他把那火轻轻在案边一抹,火不灭,也不大。他低声道:“意外的‘收获’,让我们看见了‘牌系’。更深的阴谋,不在牙,在‘嘴’。他们要用‘有人说’去杀‘镜’。我们用‘秤’去救。”
“如何救?”荀彧问。
“明日午时,”郭嘉道,“‘镜’比‘嘴’快——学宫加一板,写‘三问三答’之‘后问’:‘迎影为何?因影先于形。形何处见?见于秤与律。’旁边挂一只小秤,让人摸,让人看。摸过秤的人,嘴会慢一点。再把‘钟后通行小印’交给两位最稳的老卒,让‘并署’先在他们手里合起来,不在都督嘴上合。”
“好。”荀彧抬手,“我亲去挂秤。”
“仲德,”郭嘉转向程昱,“‘快例’再添一条:‘讲读之日,角停为礼;夜半鸣角者,以乱禁论。’此条不张,只写在‘禁例总簿’角上。让人知道,我们‘礼不杀’,但我们有‘法’。”
“记了。”程昱落笔,字锋瘦,像一根钉。
夏侯惇笑:“我去加绳。”
“元让,”郭嘉看他,“把你的绳绑在‘脸’上——套留脸,不留伤。”
“懂。”夏侯惇把刀柄再握紧一点,笑得露出一颗虎牙。
四人各散。钟后灯影往上爬了一指,像一线不显眼的光,把门与影之间的那一道细缝照出极淡极淡的边。
风在城上跳了一跳,又伏下。黄河那边,旧官灯只亮一盏,像一只仍在张望的眼睛。眼睛不眨,水仍在走。走到某处,忽然慢了一下,又急了一下。谁先急,谁先乱;谁不急,谁布线。
“意外的‘收获’,”郭嘉在心里咬了一下这几个字,“是看见对方的‘心’——‘并署止,独署行’。更深的阴谋,是用‘嘴’去杀‘镜’。镜不碎,就不乱。”
他轻轻把罗盘合上,针与铜面贴得极稳,像一枚被握在掌心里,正慢慢生热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