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黄河渡口,无声之杀(2 / 2)

**

将近三更,乌衣把酒肆里的空杯摆回原处,走出门时顺手把纸灯吹了一口。灯灭又亮,像人在水里闭了一次气又换了一次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天没有星,只有一层极薄的冷光。他知道,今夜的“牙”已落。牙不见血。牙先被水吞,再被风吹干。

他在渡口石边停了一瞬。石上有湿,他用手背蹭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了一点冷。他忽然想起郭嘉说过的那三个“不可触”:护粮、义粥、宗祠。他移开脚,不踩那一点湿。他把手按在自己心口,像按住一面小小的鼓。

“覆。”他低声。

两道影从水里浮出,把绳解,把石推。白面人的身子滑进水里,水轻轻抱他,像抱一个睡着的孩子。然后把他带走。无声。

**

更深。城北小驿的木窗开了一线。戚九把截获的真筒送入窗内。窗内的影子接过,抽出帛一看,冷笑:“‘安社稷’‘委政相府’二字学得四五。是手。”他把帛投进旁边一只小釜里。釜内灰烬温,帛不明火,慢慢化。灰里留了一点点焦黑的线。线像一根又短又细的蛇。他伸手把釜盖盖上,盖的那一瞬,风在窗外停了一指宽。

“报乌衣:‘牙’落。”窗内人压声。

**

许下钟后,乌衣把那枚真筒放在案上。郭嘉不看筒,他先看乌衣的眼。眼里没有血,也没有得意。他露出很浅很淡的笑,像灰上露出的一点红。他咳了一声,还是短。他把筒推给程昱:“禁司记一条‘快记’——‘假诏之手’沉于水,不张。只在‘禁例总簿’上落一笔:‘无声之杀,一’。再添注:‘杀牙,不杀食。’”

程昱点头,写得干干净净。他把笔尾在砚上轻拍了一下,墨花散开又收拢,像一朵极小的水花。

“帛带。”郭嘉看向文见,“短簿明日再添一行,放在最底:‘护从夜半不鸣角,市与坊安眠。’把‘安眠’两个字写得圆一点,像枕头。”

“谨遵。”文见笑了一下。他喜欢“安眠”这两个字。他知道城里的人也喜欢。

“白带。”郭嘉看嫣栖,“角棚之‘停’再吹两夜,便成‘律’。让他们自己怕自己的角。”

“好。”嫣栖应。

“青带。”郭嘉看戚九,“木驴别伤马。伤马者,军心先反。我们是刃,不是槊。刃要在影里,槊露在外。”

“记了。”戚九拱手。

“灰带。”郭嘉看石狎,“水下再留两铃。铃不响,水会响。响在心里。”

石狎低头:“今夜沙背起脊。对方从沙走。”

“懂水的人。”郭嘉轻轻一笑,“叫他‘沙脊客’。告诉你的人——‘见其影,不须杀,须慢。’慢,比杀更杀。”

乌衣看他:“奉孝,你要把杀字写在‘慢’里?”

“杀不在刀。”郭嘉把罗盘轻轻一扣,“在让对手的‘急’活活咬住自己。今晚我们杀了‘牙’,明日他们会杀‘言’。他们会说我们‘暗杀义士’。所以明日‘镜’要先挂。”

“何镜?”程昱问。

“‘粥镜’。”郭嘉道,“仓司把粥棚搬去城门边,正对‘告谕’与短簿。谁说‘许下粥薄’,请他来喝。谁说‘许下杀义’,请他看‘快例’。别辩。让秤自己响。”

荀彧推门入,衣上有寒。他听了这一段,微微颔首:“我明日去学宫讲‘礼三十六字’的‘简’,再讲‘礼不杀’。杀有‘军法’,礼不杀。你杀‘牙’,我护‘言’。”

“好。”郭嘉拱手,“镜与炉相护。风会往我们这边吹一寸。”

曹操从厅后而来,目光在四人之间略一转,最后落在案上那一行“无声之杀,一”。他指背在桌角上轻轻一弹,发出极细的一声。他没有问“杀谁”,也没有问“如何杀”。他只说了一句:

“今日之后,河上多设‘不入民居三步’之界。护从夜半不鸣角,违者军法。这两条,小字写,朱印重。”

“是。”程昱领命。

曹操又道:“半行礼如故。‘钟后’之身不变。奉孝,身后再加一层暗套。有人闯,先套,后言。”

“元让已经布了。”郭嘉笑,“绳先套,箭不出。”

夏侯惇从门外挤进来,肩上湿气未散:“我这个‘套’是拿来‘留脸’的。留给谁?留给那些明天要在城里说我们‘杀义’的人。先套住,再让他们看秤。”说完,他看了看案上那一笔“无声之杀”,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杀得不坏。”

众人笑。笑意不热,却把夜里那一点冷拨开了一指宽。

**

邺城。沮授端着铜盆,指尖轻点水面。水纹自盆沿回到盆心,绕出一个很小的漩。他看完三封回报:一筒失,一筒空,一人没回。他没有变色。他只是把那支细竹放在盆边,竹尖贴着水面,等水自来贴它。

“假诏既息。”审配把四字放在案上,叹:“他们不出声,反更毒。”

“毒在秤。”沮授笑,“他们要拿秤压人。我便拿镜照秤。明日墙上账刻大字,义仓看得见。请士论来读。读完再问他,谁杀人?人在哪儿?他若说不出,就别再说。若他说出——便是我们的人。”

“河上之杀,许下会不认。”郭图冷冷道。

“他不认,我们替他认。”沮授道,“说‘奸人借我冀州之名过河,许下以法止之。’我们不与他较嘴。嘴越干净,镜越亮。他要秤,我给他镜。镜与秤并照,人心才会迟疑。迟疑之时,局就大了。”

张合站在旁边,手背上的青筋起了又落。他记得孟津水下那一张无声的手。他想说“今晚我们也杀”。又咽下去。他看着沮授,忽然觉得这人比水还难杀。水只会淹人,这人会把人推到水边,让人自己想要下去。

“再发一条‘不入许,不扰民’。”沮授道,“再派一人去旧家祠堂门口讲‘不争功,先立界’。再遣三人入护驾营当角手,三短一长,记‘停’。停,便是我给奉孝的‘慢’。”

“他也在用‘慢’杀人。”审配道。

“杀不是目的。”沮授低声,“目的是‘不急’。谁先急,谁先乱。谁不急,谁布线。我们与他,看谁的线织得密。”

他把铜盆里的水吹了一口。水面起了一圈波,波扑在盆沿,又回心。他笑了一下,笑意淡,“无声之杀,许下第一刀。他不出声。我也不出声。我们让风去讲话。”

**

黎明。孟津的旧官灯熄了两盏,还亮着一盏。渡口酒肆“柳篙”的门半掩,门下有湿,像昨夜有人洒了酒。河边石上空了,石的边缘多了一圈浅浅的湿痕,像某个人坐过。店里的哑巴小二卷出门板,把昨夜的杯碟放在日光下晒。杯里有一道很细很浅的印,像谁的手指按过。他伸手抹掉,抹得很轻。

城门口的短簿加了一行“安眠”,字圆,像枕。学宫里,荀彧讲礼。仓司门口,粥棚搬到“告谕”下。粥热,雾薄,秤在日光里发出一星极细的光。屠夫看懂了“粥”,匠师看懂了“工”,士子看懂了“礼”。他们不一定懂“杀”。他们记住了“安眠”。

黄河渡口,无声之杀。河知道。风知道。钟知道。人心未必知道。可秤会记。秤记住一刀落在哪里,不见血,却在夜里把一个字压得更重——“界”。

到了午时,许下与邺城两地各自鸣钟。钟声不相遇,却在风背后留下两道看不见的痕。痕向两边扩散,像各自的水纹。水纹外的人,睡得更沉一点。水纹里的人,眼睛更亮一点。

郭嘉把罗盘合上,指腹在“秤”印上按了一下。指尖有一抹朱,像极小的火。他轻声:“下一步,镜要比嘴快。”他抬眼,目光穿过钟后的影,穿过河,穿过风,落到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知道那儿有人正端着铜盆,吹水。他笑了笑,笑意冷,心却稳。

沮授在那边也笑。他听见三短一长的节拍从护驾营传来。他把那节拍记在指骨里。指骨一动,就成了他的“慢”。

夜会再来。水会再翻。有人会在水下把铃按在袖里,有人会在桥背摸到一粒烫手的铁沙,有人会在酒肆里把一块丝绢轻轻盖在别人的口鼻上。杀不见血。杀见秤。等到有人要问“是谁杀了谁”,城门边的短簿会先回答:“今日粥几碗,工几束,医几人。夜半安眠。”——刀,已经移到“秤”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