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焦尾琴断(2 / 2)

“幽北早雪,白马西去。并州旧部半投半散,涿郡有骑游,夜袭三十里,营火不灭。银枪不呼名。”

短短寥寥,不过是耳目们在市井、在边塞、在驿站茶棚里拼接的几块碎影。但在郭嘉的脑中,它们自动归位,嵌成一条隐线。他看见风吹过幽燕,看见一小撮不肯入帷幄的人,像山脊上的雪松,风来不过多侧一下身。那是他曾在北地夜谈里见过、谈过的一种眼神:不为名来,不为利留,只为“不做错事”而生。他原本打算把这条线压到更远的将来再用,以免过早牵动天道的因果。如今这耳报像一支针,从北方的风里直刺进来。

他把耳报折起,笑意极快地浮上又退下,像潮沫。心里那只猛虎仍在,焦躁未绝,但似乎被远方的雪浇了一瓢,收敛了些。他知道,明日去见曹公时,仍需把这耳报里的火压在心底,只以冷水呈上。他也知道,许都的那根断弦,才是今夜最要紧的事。

“阿芷。”他唤。门缝里立刻亮起一线温光。

“在。”阿芷推门半寸,眼神先进来,又把它收住,免得惊扰。

“给我备三件事:一是写信回许都,言我安,问琴弦。二是让工坊那边把木梁的涨裂记录册送来一份——明日,我要看最新的‘样机’。三是把探子从东郡那条小驿线上撤一半,调到北线去。”他说到“样机”,顿了顿,目光短暂地在案上那枚削细的竹签上停了一下。那是工匠们上月试做营寨预制构件时送来的余料。他们的“神工”,此时还只该是样机与编制,不该上大奇观。把奇观留到该出现的时候,才对读者与天下都公平。

阿芷点头,懂他要在“人”与“器”之间拉好绳索。她忽地轻声道:“公子,屋里这么冷,是不是火该添一块?”

郭嘉抬眼,正色:“不用,是我冷。火添了也暖不到那处。”他指指胸口,指尖落下,像按在一只无形的兽背上,让它卧。阿芷不再多言,悄然退去。她懂,今夜他的冷,不是炭火能解的。

他重坐,拈笔,蘸墨,写给许都的信纸却又放下。该写什么?安好?他并不好。问弦?她不写一字,已把万言都说了。郭嘉把空白的纸翻过来,以背面为封,写了一个小小的“谨”。只一字,不句。谨者,谨慎也,亦是自警。他折纸做封,把那弦重新纳进去,封泥封牢,按上私印。

烛泪滴下。火光里,案角的影子忽然像琴徽,一格一格向远处排去。他的心也像在这些黑白格里移动。他试着把今日在席间那一念杀机,挪到一个更远的格里去,不让它老跟着他。他对自己说:要活,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杀的时候也会来,但不是在酒席上,也不是为着一口怨气。他以前可以用理智牢牢地盯住这句话,如今却要用更多的力气,才勉强把猛虎按回笼里。

他靠坐片刻,胸腔的郁结似乎稍有疏通。又起身,推窗,夜色洗过屋檐,城廓沉在黑里,只有北门那边的一线灯火在风里摇。他忽然有些明白蔡府那边为何寄来一根断弦。因为他们是听“音”的人——天地的音,人心的音,龙脉的音。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急,弓弦拉得太满,声未出,弦先断。她不写字,是怕他的字也被拉断。

他关窗。回案,取出那弦,再握一次。这一次,他刻意放轻力度。弦的冷,终于被掌温化开一点。他低声道:“琴弦能断,人心亦能崩。蔡议郎,你是在……警告我吗?”

火盆里一炭正落,发出“噼”的一声,像回答。

他把弦收入袖中,转而把北地耳报再展开一遍。眼睛一寸寸掠过那些被风写出来的句子。他在纸上按下指节,像在地图上点点按按,把每一个“夜袭三十里”与“营火不灭”的消息在心里标出不同的色。他有时候也会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张巨大的星图上移步换形,脚下是数不清的命与势,头上是压不住的天。他知道,自己要走到“许都为鼎”的那一日,要在更大的阵里当更危险的阵眼,要吞下更多的火,去灼穿更厚的夜。他也知道,在那之前,每一回写信、每一回收信,都是在拉一次弦——拉紧一点,就离断近一分。

“银枪不呼名……”他把这句反复念了三遍,最后笑了一下。一个人,若真值得被记住,名字未必要被喊出,雪会替他喊。他把耳报夹入卷中,压在一页空白上。那一页空白,像为明日预留的棋。

屋里又静。火光轻,夜更深。郭嘉伸手,掐灭了一半烛。另一半留着。他对自己说:留半盏灯,给那根弦照路,别让它在我胸里迷失;也给北地的那一行字照路,别让它在风里散尽。他慢慢闭上眼——不是睡,是在黑里把心再抹一遍,抹去浮在上面的尖刺,让它像河床一样沉,能承得住更大的水。

门外,阿芷折回,放下一只更小的铜炉,炉里只一颗炭。她没进屋,只把炭在门缝下轻轻一推。那颗炭不热,却刚好不灭,像人间一天最温柔的一点火。她站在门外,听着里头半盏灯的呼吸,才转身离去。

夜将阑,风在北门做了一会儿的停留,接着又往北去了。

案上,许都来信的封口已经干透,封泥光泽暗沉,像夜深的水。郭嘉伸手,指尖轻压在封口的边缘,像按在一块石上。他知道,从今夜起,他要把自己拉慢一点。他在心里立下规矩:每一次启动观星策,都要先问自己——这一次值不值得再失去一小块人性?他要学会不看,学会舍弃,学会在无限的推演中克制地选一条有限的人路。

灯影里,他看见那根弦在袖中静静躺着,如一条黑线,把他与许都那位“听音之人”相连。黑线穿过胸口,在心上系了一个结,结心很小,只是一粒朱砂那么大。

他低声,又一次对那根弦说:“谨。”

烛火一颤,像是把这字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