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点头,转身入帐:“主公,断的是粮,伤的是心。再追,心会散。”
吕布眼睛里仍有亮,但亮的边缘已起了毛:“他不战,我战。我不厌他,怎么轮到他厌我?”
张辽沉声:“再有两日无粮,马先倒。再有三日无盐,人先病。”
吕布抡戟,戟背在案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给我——真仓。”
陈宫指向地图:“转角小城再西十里,有‘深仓’。但那是路的空心,人马进去,出来时会慢半拍。”
高顺道:“慢半拍,就没命。”
吕布盯住地图上的点,忽然笑了:“慢半拍,也是打。我不打,他就要把我渴死饿死。”他把笑塞回喉咙,拢甲束带,“今夜再劫。”
——
同一时刻,观星台。黄月英持刀,停在铜面最细的刻痕上。她忽然低声道:“军师,若他往西十里去那口‘深仓’,风相会慢半拍。”
“写上。”郭嘉道。她将“慢半拍”刻作半格偏差,贴在误差条最末一行。她知道,这是最后的余地。再刻无可刻。
郭嘉把帕角按紧,转首道:“子明,‘深仓’给他一半真——三成粮、三成壳、四成盐。让他‘吃’;让他烦;让他把怒,往更深处走。”
卫峥从暗处现身,笑而不语,转眼又没入黑里。
“军师,”荀彧抬眼,“此计虽杀人不见血,然三军之苦——”
“比起火,”郭嘉淡淡,“这算是仁。”他顿了顿,“我们若把地脉烧穿,窃龙就废了。那一日,才是真的十万人头落地。”荀彧颔首,不再言。他知道这人正在付出代价,也知道他正在收割——不是收割人,是收割“气”。窃龙大阵的“能量转化器”,正在用敌人的龙煞把兖州的脉一寸寸“续”上。
——
第五日黄昏,转角小城。城门“官粮”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吕布一戟破门直入,仓内袋山高垒,绳束整齐。他撕开第一袋——真粮。他笑,笑里有久违的甜。第二袋——糠。第三袋——潮盐。第四袋——又是粮。他笑意一滞,随即更冷:“搬!”
兵士们像饿鹰一样撕咬。搬到第三车时,大半人已经开始吐。第五车装的是“潮盐”,一路漏,马舌头都白了。第六车里混着“谷壳与糠皮”,煮出来能成糊,却半夜闹灶。到第七车,张辽勒缰,道:“主公,够了,再装马要倒。”
吕布把戟一横:“再装!”
张辽眼神一沉,还是退半步:“喏。”
城外,鸩立在一处土脊上,披风压得很低。她看着车队摇摇晃晃出城,唇角没有笑。她把一只薄薄的竹片递给接应的“渠工”:“只斩横楔,不斩竖闩。路要断,水要通。”渠工抱拳:“喏。”
夜风一过,三处桥闸的横楔被人抽走,竖闩如旧。道理极简:车过则塌,步行可过;队列乱而兵不死,才有人心乱到可收。
——
第七日凌晨,营里的锅空了。兵士们把“糠糊”刮得干干净净,舌头还在口腔里舔盐。马开始咬槽,眼白发黄。先是一处小乱,人喊“索饷”;继而第二处,有人把银两砸到地上,大声问:“拿钱换什么?”高顺杀了为首两人,刀还没入鞘,第三处又起。张辽按住副将的手:“不杀。抢不到粮的时候,钱比命轻。”
陈宫贴着门框,听营里的风声。人心开始发干、发热,再过两夜,就会裂。他回身进帐,直言:“主公,当缓。”
吕布的气息重而冷,他的笑像铁:“缓,是让他等死我?”
陈宫不避锋:“再有三夜,营里会自己炸。那时你想打,也打不动。”
高顺拱手:“主公,退半日,整一整。”
吕布按着刀,指背泛白。他的胸腔里仿佛塞着一块盐,越喘越渴。他闭眼一瞬,压下怒气,吐出两个字:“可。”
这两个字刚落,外面就有人喊:“井咸!”军司马没等他问完,就被一个饿疯的兵一拳砸倒。高顺怒喝,张辽一把抄起那人后颈,按进地里。一瞬的乱像黑潮,拍在帐门上。
陈宫低声:“主公,现在去追,他正中下怀。他要你用饿去顶空,把你的‘快’,变成他的‘稳’。”
吕布不语,手却在抖。他从来只对“难看”的敌人厌,如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营厌。他忽然把戟往地上一磕,像把那一口“厌”压回去:“回营。”
——
观星台上,针心如水。黄月英收刀:“再刻无可刻。”
“够了。”郭嘉把掌心从铜沿移开,指尖仍旧冰。他望着盘上那条渐成的细线,像望着一条刚疏通的河:“脉接了半条。再敲一次,就接上。”他顿了顿,忽然把盏里的汤一饮而尽——味还是水。他的眼底掠过极轻的一丝疲惫,随即收起。代价正在噬他,但此刻,他没有时间疼。
“文若。”
“在。”
“封市一日,放谣两则:‘并州兵在城南劫仓得粟万石’、‘曹营盐契将换银刀’。前者给他甜,后者给他渴。子明会把两则说成一句‘市语’。——妙才不追不推,守缝。”
荀彧提笔如风,“喏。”
曹操把盏轻轻一扣:“今日,守;明日,打。”他看郭嘉一眼,那眼神里既有信,也有试探。他要的不是一场漂亮的“断粮计”,他要的是稳——稳到把对方的“快”全折进这条细白的河里。
——
第二日午后,风像被人从背后拽了一把,所有细流又朝一个地方吸。那是“午”字铜针下的细槽在呼吸,吞吐着外来的煞与怒,将它们化作能被“渠”引走的潮。渠工在地下以指宽为尺,一寸一寸筛泥,开出的槽光而直。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手,但每一个骑兵在马背上都能感到:地在慢慢轻。
夏侯渊看着空里那条看不见的“轻”,把“稳”字送进风:“守。”
张辽在后半步,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活路,还在后面。”
高顺侧身挡风:“主公,今晚不追,明晨再议。”
吕布握紧又松开戟。他看着天,天蓝得像被人洗过。他忽然说:“我饿。”这句话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陈宫在帐外,指尖拈着那枚细钉,钉尖朝上。他在风里对着看不见的人说了一句:“你狠。但我记了。”
——
夜将至未至。枯河滩的白与红被风揉成一团淡灰。古碑上的字在灰里轻颤:**河不食人,人自食河。**今天,它又被改了一次义:**粮不食人,人自食粮——先断,再喂,再收。**风把市上的谣吹进营里,把盐的价吹上去,又把马的价吹成一根绳索,拴在每一个人的脚踝。锅里确实没米了,风却煮开了。
观星台的火静得像一滴被端在盏里的水。黄月英把“母仪”上的天蚕丝收起,放在掌心;阿芷把披风替郭嘉按实。郭嘉低头写下今日最后一道令:
——断粮既成,明日‘截水’——非断其命,断其勇。
他把“勇”字收细,像把一柄看不见的刀,悄悄推给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