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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雪片般的告急,燃烧的帅帐(2 / 2)

亲卫退下。帐门掀起又落下,风压着火味扑进来,又被灯芯短短的光挡回去。

这一夜,急报仍在下。雪片一样的白纸贴在门柱与墙壁,贴到没有空隙,后贴来的叠在前一张上,边角里都藏着“急”的钩。有人偷偷在纸角上写了一个小字——“娘”——写完又用袖子抹了,抹不掉。

夏侯惇把跪着的十个人带进帐。她们眼睛红肿,衣摆湿硬,膝盖上粘着泥和雪。

第一位说不出话,只会点头。

第二位说:“成皋是我娘家。我夫君在陈留。我不知道先救哪边。”

第三位抓着衣襟,指尖发青:“夜里有人穿官甲,挨家挨户敲门,说‘庙要收银’。我们把家底都压在门板下,怕被搜。我儿在东缗当兵,他说他敢打……他才十五。”

曹操听着,不插话。他不安慰,也不训斥。他只是一次一次点头,每点一次,亲卫便在案旁记一笔。他忽然问:“你们见过倒挂的白帛没有?”

第四位妇人吸了一口气,眼泪又涌出来:“见过。背面写‘夜封害民’。”

曹操看着她:“那不是我们的帛。我们的帛只写四个字——王师不扰民。背后没有字。”

“我们不懂。”第五位妇人小声说,“我们只看字。看见字,就信了。”

“所以要把字挂正。”曹操道,“挂在看得见的地方。让你们知道,王师只杀‘贼’,不杀‘人’。”

她们又哭了。这一次哭没有上一回那么刺耳,像把心里淤着的一团东西往外挤。

典韦递姜汤,夏侯惇把粗大的手掌别别扭扭地放在桌角,像怕桌子突然塌了。

送走这十个人的时候,外面又来了一个人。不是女人,是一名披甲小将,甲上满是灰,脸却很干净。他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主公!末将愿请回援陈留!”

“你是哪部人马?”李典问。

“陈留乡子弟。”小将答,眼里有一股让人即刻想到“快”的亮,“家在城南。今日若不回,明日便要没了。”

“军法如何?”于禁低声问。

“军法从事。”小将竟也低声答。他以为自己要被斩,便把头埋得更低,“末将愿死。但末将愿先回一趟,再死。”

帐中一静。火光烘在小将的颈后,烤得那一小片皮肤发红。曹操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把手伸过去,把小将的盔往上一扶:“抬起头。”

小将抬头。眼睛里一半是火,一半是雪。

“你回不了。”曹操说,“你若回,陈留的门,就真没了。你留在这,替你的家守成皋,守东缗,守雍丘。陈留会围。围住了,我们会解。解不了,我们会再围回来。我们是王师。”

小将的喉结动了动,硬生生把一口血咽了下去:“末将,领令!”

人退了出去。帐里只余一盏灯。曹操终于坐下,坐到那张被火烤得有一点温的椅子上。他伸手按住鬓角,那一缕白像刚从黑里冒出来,拽不回去。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浅:“今天我吼了两次。”

夏侯惇沉声:“吼得好。”

于禁也道:“吼得该。”

李典却看着曹操,把欲出口的话生生停住。他想说“主公太瘦了”,想说“头发白了”,想说“奉孝在哪儿”。这几个念头都转了一圈,最后化成一句规矩的话:“主公,三日已尽。盐木石已达前线。请示——是否再行一轮‘快’?”

曹操没有立刻答。他目光落在一角,那里叠着三封印着朱砂的封缄,是今早他亲手写的密令:“三日为急。三月为期。”他缓缓合上眼,又缓缓睁开,像在黑与白之间用指尖摸了一摸。

“请军师。”他忽然道。

夏侯惇与于禁互视一眼。李典应了:“末将亲自去。”

“去。”曹操抬手,“就说——帅帐要一口‘度’。”

李典抱拳而出。风雪打在他脸上,很快冻成小小的刺。他跨上马,带着两名亲卫,沿着已经被火烘干的一道泥路往许都的方向去。

时间像被火烤软过,又被雪冻硬过。外营的火终于完全熄了,夜里剩下炭红的一层底。

跪着的人渐渐散了,散得慢,像从一块硬饼里一点一点掰下去。姜汤的锅换了第三次,盐加了半分,生姜也加了半分。兵士们的脸在灯下露出很细的一道疲色,疲色

李典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披风上带了许都的潮气。他进帐,跪下,把一封回书双手举上。

曹操接过,拆线,抽纸。纸上字很少,只有九个字:“军师病重,静养。谁也不见。”

帐里忽地没了声。雪还在下,火底下的炭偶尔发出一声很轻的“啪”,像有人在黑暗里弹了一下指头。

夏侯惇的指节在刀柄上慢慢收紧,指骨一节一节立出来。于禁的眼睫毛上沾着两粒雪,雪没化。典韦看着链上那道刚勒出的白痕,白里有一点点血色,血只有小小的一星,是刚才火里溅上去的。

曹操把那张纸看了三遍。第一次时眼神里还有火,第二次只余黑,第三次,黑里浮出一点白。

他把纸放下,手背在桌沿上来回磨了一下,磨出了一道很浅的痕。他忽然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鬓角,手掌在黑发里掠过,掠出半边真正的白。

“主公……”于禁开口,声音极轻。

曹操没有看他。他看着沙盘,看着那些被红子密密点住的地名。

濮阳在烧,陈留在围,雍丘在叫,成皋在咬。营门外“王师不扰民”的白帛在风里一合一合,帛背没有字。

火烧过的地方黑得发亮,雪落下去又化。夜里有一小阵风从帐缝里进,又从灯焰上走过去,使灯焰向左偏了一指宽,随即又回正。

“传令。”曹操终于开口,字一个一个咬出来,“夜半前,军议。各部主将到帐。——再传令:许都‘底线四不可’,谁也不许动。告诉她们,我看见了。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把最后几个字压得很重,“我,曹某人,在这里。”

“喏——”

命令传出去。夜还没走。雪还在落。帐外火烧过的黑地面翻出一层冷白,像有人在掌心里撒了一把盐,又把手握紧。

曹操独自坐在地图前,背影像一块刚刚从火里伸出来的铁。他伸手去够旁边的水,水已经凉了。

他没有喝,手悬在半空中,忽然又放下。他在地图上找“许”字,指腹轻轻按了一按,像要从纸里把什么东西按出来。

按不出来。他笑了一下,笑得像刀背擦过鞘口。

“奉孝。”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没有人答。

只有灯芯很短的火,轻轻蹲在灯盏里,像一只把翅收拢的小鸟,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