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完这点,回庙桥。问名亭边多了两张椅,是给“摇”的人坐的。我想起那妇人抱着盐车轮的哭,我把灯放低,让光照在椅脚。木纹很直,像一条可以握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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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将尽,枯井路边的“慈粮”车突然“失火”。火不是大火,是牛脂火,亮,不猛,偏偏最牵人心。人趋之若鹜,喊“救”。
“必救之仓”的门栓被人暗暗摸动一次,再一次。门内半数空箱,半数粗盐,皆为白昼预布。此时,仓门“嘎”的一声轻轻开了一指缝——影枢亮了。
“照。”郭嘉淡声。
镜灯自堤顶一道道亮下去,光从上至下,先照人的手,再照人的脚。照影柜那边,铜衡轻叩,叩声像在一条看不见的绳上打结。
满宠的“案”即时立在问名亭前:夜禁在、仓门封、押不过夜;有疑先问账,无账再押,押也不过一更。板上钉字,字钉得直,他的冷,是给法度立“边”。
“并州骑呢?”曹操问。
“在看。”荀彧道,“他们比我们还要会看。看我们怕不怕‘快’。”
“我们不怕。”程昱笑意薄,“豪右可用,不可任;以市牵之、以法束之、以利诱之、以兵压之——四手并用。今晚,不过是把‘兵’握紧而不挥。”
话未尽,一骑黑影自火光外掠入,如电。张庆不取仓,不取车,直取吊牌。他戟梢一挑,一缕白帛“啵”的一声断裂,落在火光边,火舌舔它,它不燃。他收戟,回马,不恋战。他来,只为两件:探“度”,折“胆”。
典韦挪半步,链在掌心一紧一松,他只看不追。守门第一夜,他早悟出:刀在鞘里,胜在眼里。今夜他守的是“路”,不是“人”。
“将军,”陈二在更远的暗处看,摇头轻笑,“他不受挑。”
张庆哼了一声:“等他受挑的那一日,我斩他旗。”
“今日已斩。”陈二偏头示意那缕被挑落的白帛,“你斩的是‘善’的旗。”他顿了顿,“明夜,去西堤门,换旗之后,再换一次。看他们能不能忍住‘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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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风更稳了。荀彧收了文案,低声对郭嘉:“他在喂‘快’。”
郭嘉点头:“我们在喂‘忍’。”
“忍多久?”
“直到有人先喘不过气。”他把姜汤抬起,轻啜一口,“不一定是他们。”
卫峥这时呈上“回流账”夜清册:净者八、返者一、乱者一。“返”来自“慈粮”边的两只手,手背沾脂,指缝黑。荀彧点到此处,在“返”边添一小字:戒。又在“净”旁添一字:稳。字一落,风似被缝住。
三更末,照影柜按规关柜。柜后少年端起最后一盏姜汤,吹去面上的白汽。铜衡与镜灯一并熄下,庙门半阖。街角的影子长了,夜与盐的味道混在一起,像过了火又不至焦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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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鸩)
我绕去西堤门。三面小旗在风中微颤,顺序刚被改对,又被改错。改错的是一只干净的手,指节无茧,读书人的骨头。
我看见他眼里那一点亮,是“我终于改对了”的亮。我把镜灯再抬高半寸,让光照不过他肩,只照到旗角。他抬头,心下一喜,脚却没有往里迈。我听见他胸腔里那口快气憋住,发出极细的一声——像人想咳却咽回去。
“忍着。”我在心里替他说。说给他,也说给我们自己。
从堤背阴处回身时,我看见石牙在树影下站得很直。他掌心向上,灯在掌上稳,像托一池水。他没有动,只有灯火轻轻起伏。他在学我们最难教的课:坐着,才不乱;坐稳,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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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鼓将晓,徐州营。陈二把三条“残卷”合拢,覆以白布。他对来报的探子说:“回去告诉奉先——夜里已割其善,明日割其勇。”探子愣:“如何割?”陈二笑道:“让他以为我们要夺仓,他便守仓;让他以为我们要争旗,他便护旗。待他处处护,我们便择其必护之处,弃之一处,疾取其心。”
探子又问:“何以知其‘必护’?”
“灯。”陈二淡声,“他们用灯教人,看灯行法,看灯行市,看灯行兵。看注得最多之处,便是他们最怕乱之处。”
他忽又沉默半息,取出一枚棋子,黑,轻,按在图上许都的腹地:“割其勇,未必在徐州。”指尖轻轻一转,“勇,可能在他们家里。”
——
许都帅帐,晨鼓未起。卫峥把昨夜各线所见汇成四简,置于郭嘉案前。郭嘉倚案而坐,袖里一声浅咳,掩没在晨风里。他不看简,先看沙盘。他将一枚小棋子落在许都内城,像落在一口看不见的井上。
“陈二在喂‘快’。”荀彧道。
“他也在喂我们。”郭嘉看着那枚棋,“喂我们去护。护得越遍体,越显哪处才是真心——等我们露出‘家里’那一口真胆,他的利刃才下。”
“奉先今晚,只是划。”程昱冷笑,“明夜,怕要刺。”
“让他刺。”郭嘉把棋再往里推了半分,“刺到‘度’里去。”
“若他刺我们的人?”满宠问。
“押‘案’。”郭嘉不抬眼,“押不过夜。”
营门外更鼓起第一声,鼓点由一到四,再从四回一。风从粥棚掠过,带来姜与盐的淡味。桥心两字,在清晨的白里,显出一个看不见的钩。
钩,不在河里,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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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视觉·鸩)
天亮得很慢,我坐在问名亭侧,背靠柱,手里灯芯短了一分。
我看着桥的缝,看着缝里那几颗盐星被风吹起,又落下。卫峥从庙里出来,手上墨未干。他把夜里的“净返之比”念给我听,又念起“子明守则”的第五、第六条。
我忽然觉得,这些条文,不是死;它们像韧,像丝。丝越绕越稳,稳到快的人走过来,脚步也不愿太响。
“今夜,他会割我们的‘勇’。”我说。
“那就把‘勇’也放在灯下。”
卫峥答。他把镜灯举高半寸,让光直直地落到“正逆之界”的字上。那两字不热,却在晨里稳得像一面不可推倒的墙。
墙之内,我们坐;墙之外,他们跑。有人跑快,快出汗;有人坐久,久出力。久到某一个瞬间,快的人会忽然明白,刀不是伸在外面,是握在心里。
我抬手,把灯芯又剪了一点。火根一收,光更稳。我听见远处马蹄踏地的声,正向西堤门去。我笑了一下,笑得很小:“鱼饵,咬上了。”
下一瞬,风把我的笑吹散——我想起陈二那枚落在许都腹地的小棋。他说的“勇”,也许不在徐州。
也许,在我们家里。
我握紧了灯柄。灯不重,重的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