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上——”嗓门亮的小子像把昨夜的刺咽了回去,竟自己接了下句。
队伍像一匹马被轻轻按住了后背,立起来的那点躁气慢慢落回脚掌。
鸩这才走出一步,在前头那两杆旗的旗脚各别无声地贴了一枚小小的“愿”字纸签,纸签遇风不脱,只会沿着布纹往“外”爬。
旗手不知是怎么的,看见那个小字,“祖旗”竟更自然地向外门一偏。此偏非耻祖,是将祭所引向它该去的地方。人心因此不咬灯,灯也不咬人。
与此同时,北门外的“祈雨棚”里,有人趁人乱在“倒锁”上浇了一把油,想给今夜留个火口。
许褚看在眼里,不喊人,只把“刀柄”按了按——刀仍在墙上。
他把“安”字纸签揭起一角,大拇指指腹在纸背压了一下,再轻轻按回去。那按的瞬间,纸签颜色深了一度。油就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指揉散,未渗进锁心。
那人看许褚不拔刀,心反倒虚,丢了油壶自己躲进了阴影。阴影里,一盏纸灯递到他怀里,上书一个字:稍。
“稍。”他仿佛被人点了穴,挪了挪脚,像挪走了自己心里的火星。
市署西廊,“回声井”在这半个时辰里吃了七八口话,酸的、辣的、虚的、诈的都有。鼓每响一回,井口的木牌就起一问,问到第三句,多半便没了声。
卫峥把这几条“问后不响”的竹片收拢,投到井里——让它们留在城的“腹”里,慢慢化。
太仓西角,“暗仓秤”面前有人故意把车压斜,想趁“翻向”的乱少露刻度。
沙还是沿着正槽下落;红漆还是露了该露的那一截。押车汉子咧嘴,自己把车拉正:“秤公道,人也别折。”守仓军士不笑,仍只用“愿”印在他手背轻盖一下。
“翻天”的势头,就这么在“神工”一道道的看不见的“软”里,被慢慢翻回地面。天并未被掀翻,是心里那口翻扣的盆,被人轻轻拨正。
——
午后三刻,风从城西来,直掠“风琴”。
管簧一阵急促细响,像密雨落在竹叶背面。焦尾的缺弦处复又共振,细到几不可闻的“角”音在灯焰上轻轻一挑,挑开一丝将要打结的气。
郭嘉站在东廊,眼睛从“九府工图”的“心”移到“肺”,又移到“胃”,最后落到“带”——河道上的驿站旗在图上如火星般跳动,陈留、颍川、谯、濮阳四辅宫的齿轮同时咬合,钱、路、礼、灯各自照着一张“看不见”的谱子进出。
“天翻地覆?”程昱走近,半笑,“倒像‘地覆天翻’的反面。”
“覆其旧,翻其势。”
郭嘉闭了一下眼,把胸口那只爪正要伸出的一击当作“风琴”多给的一拍。“神工就位,不是多一兵一卒,是让城学会自己稳住自己。人心见了‘愿’,刀就不必常出;脚步看了‘慢’,路就不易乱;旗转了向,‘祖’便不与‘灯’相撞。”
荀彧静静看着他:“你这几日,把刀都叫回墙上了。”
“留一次在墙上,是为了下一次可以不出。”郭嘉笑,“若有人硬要‘天翻地覆’,那便让天在上,地在下,风在中,人各其位。翻的,是他心里的那口锅。”
——
暮色降临前,尚书台里又来两纸。一纸旧贵退座自陈:“‘谦冲’之席坐久,腿麻,愿移‘礼让’。”一纸市署小吏自诉:“昨在井边失言,今于灯下抄《小司徒职》三遍,知‘安众心’四字,愿再抄三日。”荀攸看后笑:“‘墙’比刑场更管用。”
曹操只在案上押了一个“准”字,不多言。
卫峥递上“钱碑”新抄的数目:经籍修缮的册子落印已满三成,四门修缮的木料已从三辅进城,赈粥处“愿印券”七成在三日内回流。
最末一行字旁,用小字添了几句:“南市三家钱行套挟者,皆撤‘愿票’两日,在灯下抄书,已回‘秤’前挑担;北驿棚有一封按‘祖’的策卷,已退回门外,未再入。”
荀彧点头:“文书之外,风也在回。”
——
夜里,许都像一口刚刚翻滚过又被抚平的汤。太学南墙的灯影稳。
焦尾覆绢,缺弦不接;“风琴”在墙后悄悄鸣,补那一点“角”的空。鸩守在“风梁”,听人群散去的脚步如何渐渐变得均匀。
子烈在北门“倒锁”边打了个极小的盹,被锁心一声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嗒”唤醒;他睁眼,看见纸签上的“安”又深了一度,便不再倚门,只站直了。
许褚换下甲,仍背着那把不出鞘的刀,在灯下坐了一刻,摸了一下刀柄,笑了一笑,把笑留在灯影里。
东廊内,郭嘉把“阅风图”与“九府工图”叠了一下,角对角,空对空。
他把新来的一幅小图压在“空”旁——那是沿风邮回来的“风琴”补制法,竹管比例注得极细,旁注六字:借风补弦,勿用火。注后用极细的一笔写了八字:“弦在心上,不在琴上。”落款无名,纸角压着一粒极小的“月”。
“天翻地覆,未动一兵。”荀彧立在廊下,声音极轻,“这是‘神工’。”
“是人。”郭嘉纠正,笑意浅,“工不过器,人先为人。”
说完,他的胸腔像被什么暗钩轻轻挑了一下。铁意自舌根爬上,他没躲,低低咳了一声,把那一点红压回袖口。他不掩饰,只朝窗外“愿灯”点头:“稍。”
曹操从外头进来,带了夜露的凉。他在墙上那口刀前站了一息,才坐下:“今日‘翻’,你赢的是‘慢’。”
“丞相挂刀,我敢慢。”郭嘉偏头,掌心按在“心”的位置,“最好的‘甲方’,给空,给印,给灯,给墙。墙在,刀不必轻出。今日若有人问‘天翻地覆’何解,我答:翻旧心,覆旧法,不覆人。”
曹操大笑,笑声里没有酒气,只有把人托起来的力:“明日起,四辅的‘神工’亦按你图就位。九府工图入陈留、颍川、谯、濮阳,先设灯,后立秤,再听井,最后换锁。你不必亲往——”
郭嘉摇头:“我去一处就够。去颍川。那里人多礼,礼多则易‘硬’,要多一盏‘安’。”
“身子?”曹操一挑眉。
“稍。”郭嘉笑,低声重复那一个字。他把半印推回寸许,又再推回掌下,“有错的余地,城才学得快。”
曹操点头,伸指把半印还按回他掌边:“错在我。”
灯焰跳了一下,仿佛也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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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将至,太学南墙影微。
鸩忽然侧耳,“风梁”末端一枚极小的扣环轻轻滑过刻度,发出一点细不可闻的轻响。
像远处,有谁的手,隔着江风按了按这城的“空”。她不看人,弯腰把先前压在梁侧的一张小纸重新按紧——上头只写一个字:安。纸按稳了,风也稳。
丞相府内,郭嘉合上图,起身去看焦尾。他没有揭开薄绢,只把手掌放在琴尾的焦痕上。焦痕冷,他的手暖。
窗外的风穿过竹簧,轻轻提了一下他胸口那根看不见的弦,弦没有断。弦不在琴上,在心上。
他把将要写的那张纸压在案角,纸还空着。
空,不是缺,是等。等明日四辅“神工就位”的第一声“叮”,等人心在灯下再慢半寸,等一座城学会在风里自己站稳。
“天翻地覆,”他对着半盏灯低声,“要翻的,是我们自己。”
灯应了一下,没飞,也没跳,只在风里更稳。
城在呼吸,夜在呼吸,人也在呼吸——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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