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西角,一辆车故意压秤斜上,想少露刻度。
秤不理它,沙仍沿正常细槽下落,红漆露出该露的一截。押车的汉子愣了半刻,终把车正过来,冲守仓的军士咧嘴笑:“秤公道,人也没啥好藏的。”守仓的军士不笑,只把“愿”字印轻轻盖在他的手背,红色一晕,汉子不知怎的,反倒站得更直。
北门“倒锁”处,一只细手从门缝里探进来,像要试锁心。锁心微响,“嗒”的一声很轻,却顺着门扉往外跑,跑到了灯下。灯芯抖了一抖,马上稳住。
许褚眼睛里倒映着微光,没动,只哑声道:“看见灯,就别动。”那只手缩回,门缝外的人在影里站了很久,最后离开。
“鬼斧”的四下,都如它该有的样子——不杀,不捉,不吼不骂,只让人看见、听见、被秤见、被灯照。
反扑的力道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住,按得不痛,却挪不动。
——
傍晚前,意外发生在“焦尾”。
城外驿站里,正如鸩夜报,来了个弹《折角》的琴者。
琴只五弦,角位缺。他在棚下抚弦不发声,指势却极正。鸩在檐阴里看了半刻,转身去报。
郭嘉在东廊,接过她的目光,唇角一弯:“请他进城,直至太学。”
太学南墙前,焦尾覆绢,少弦在灯下更显。琴者远远揖手,目只看琴,不看人。礼官让开灯,孩子们的读书声正好念到“礼在何处——在心上”。
琴者的指在空中轻轻一虚,一缕极细的音自他指缝里漏出来,像风在木面上走。焦尾未发,他却先“引”了一声。他上前一步,手到琴前,却在离那缺弦半寸处停住,指不沾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角不在弦上。”他低声说。
“角在礼上。”郭嘉在灯外接过话,“今日礼先,明日账后。角若急上,弦必断。”
琴者此刻才抬眼看他,眸色里有一瞬毫不掩饰的锐与讥:“鬼才。你把一座城当琴,把人当弦。当心哪天弦断在你身上。”
郭嘉笑得很浅,像把话吞进了灯焰里:“正因此,今夜‘无弦’。”他抬指对礼官一点,“请。”
礼官将焦尾的薄绢揭下一角,露出缺弦处,缺的不是整根——是“角”的那一段。弦在,却被取去一截,像被人刻意留下一个空。
琴者眸光动了一下。空把他吸住了——人见空,心就想填。他终于伸手,想把指按在那“空”上,按住空,自然就会发声。指尖未落,
墙脚的“听雨沟”忽地响起更细的一阵簌簌,细到几乎像几粒微尘在石槽里滚。滚着滚着,居然连成了“愿”的声律——轻、停、轻、重、轻。
琴者的手一颤,指未按,腕先收。他意识到自己几乎要“应”了城的节拍。他忽地笑起来,笑得更冷:“好一个无弦之策。”话一落,他竟倒退一步,拱手作别,“今日不弹。明日再看。”
“请。”郭嘉侧身让开。
琴者转身出廊,鸩在影里轻跟,未动手。子烈在门外看了一眼,递给琴者一盏小灯。琴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笑了笑,把灯托在掌心,像托着什么很轻却烫人的东西,慢慢走远。
荀彧站在郭嘉身侧,低声道:“他歇手,反扑便晚半日。”
“晚半日,城就长半寸骨。”郭嘉把薄绢重新覆上,掌心按了一按焦尾的焦痕,像抚一处旧伤。胸口那只手这时又抠了一下,他呼吸略慢,随即恢复。
——
夜色归定。四处“鬼斧”像四只不言的手,扶住了城。灯下,人还在写“愿”;市前,账还在晒;太仓秤旁,押车汉子会把鞋底的泥抖干净再过一遍秤;北门锁心不再响,只在偶有手“太快”时,纸签上的“安”字会淡下去一点,提醒人慢些。
东廊内,沙盘边,曹操把“九府工图”按在掌下,指腹轻摩线与点,像在抚一个呼吸平稳的胸膛。
他抬眼看郭嘉,语气里有笑,也有一种压得住千军却不愿压住一盏灯的克制:“神工图纸,鬼斧之谋,皆成。第三日账出,反扑可受?”
“可受。”郭嘉点头,又轻轻摇头,“但不可骄。人心回弹,今晚未必是尽头。明日账一亮,第四处才真正来——‘言’与‘礼’会合流,借‘祖’行事。到那时,刀仍不出,灯仍不灭,‘问字’加一个‘安’,再加一个‘稍’。”
“稍?”曹操挑眉。
“天子昨日赐字——‘稍’,慢一点。”郭嘉笑,“我也记在心里。”
“你记在心里,身上可要记得住。”曹操不笑,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按,“若撑不住,就坐下。”
“谨受。”郭嘉拱手。
卫峥自外急入,抱拳呈上三册新账:“三脉已分:太学经籍重修、四门修缮、仓外赈济。账面公开,印皆‘愿’。至此,钱入礼,路入安。尚书台四席今日自换一轮,‘谦冲座’已有人坐下不愿起身。”
荀攸笑:“腿麻,是好事。”
“腿麻,心就知道该坐哪。”郭嘉将账册压在沙盘边,提笔在小册上添了四字:鼎火已稳。又在其下添两字:勿骄。
——
三更,风翻过女墙,带着新城的石灰气。
太学南墙第三盏灯忽地一颤,灯芯长出了一点黑。礼官伸手要捻,指尖刚触,沟底簌簌一阵,像在说“慢”。他收指,换捻。灯焰稳住。
墙角有一缕影停下,又动,又停,终究从灯边退开,消在夜色里。
郭嘉在小院,听着这座城像一头方才驯顺的大兽在黑地里呼吸——均匀、长久。他把“九府工图”摊开在案上,掌心覆住“心”的位置。
那一点被他按得温温的。他抬起手,轻轻咳了一下,唇边似有铁气。他伸指抹去,笑了一笑,对自己说了句像对城说的话:
“愿在何处?在灯下。礼在何处?在心上。安在何处?在鼎中。稍在何处?在我身上。”
说罢,灭半盏火,留半盏明。他把袖中的那截未接回的弦取出,在弦尾系了一枚米粒大的铜片——仍是“愿”字。铜片轻轻一响,像给明日下了一声极轻的预备号。
窗外,太学方向,少年们在灯下背诵。
读到“祖在何处——在门外”时,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很快忍住。笑没有撒野,只在胸口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城,把第一张图纸贴进了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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