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西角的小锁这日没有响。守仓的兵换了人,换成不爱说话的那种。
新兵站着,像钉一样直。有人在远处看了一阵,转身离去。离去时,脚踢在石缝边的一粒小砂,砂沿着缝滚下去,掉进暗渠,不见了。
——
午后,丞相府内。郭嘉让人把“焦尾”移至窗下。雨后的阳光沿着琴面滑过,焦痕在光里静默。他将一束余丝递给恶来:“拿着。”
恶来的手大而稳,像一堵按得住城门的墙。他接过,茫然看了看:“此物……我怕弄断。”
“不怕。”郭嘉微笑,“你把它想成门闩,弦即门闩。有人从门外敲,你就握住这根弦,别让它颤太过。晚些时分你跟我去一处地方,只站在门口,不说话。”
恶来“嗯”了一声,提着弦退至门边,连背影都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荀彧自外归来,衣上有雨丝未干:“‘问字’灯立起,读书人写‘愿’者多,写‘礼’者少,站在‘祖’前的人不敢进。”他顿了一顿,“尚书台那几位旧贵今晨各自遣人来问捐席之名,‘长生’已有人试探,‘谦冲’无人应,‘礼让’与‘桑梓’各有一意。”
郭嘉点头:“先让他们自选,后再让他们换。换席那一刻,便知谁坐久了腿麻。”说完,他忽按住眉心,低低吸了一口气。
胸臆处那只手再次攥紧,如钩。钩尖轻轻挑破,他才知这次不像先前那般易缓。他抿唇,不让那点血气从舌根溢出。荀彧看在眼里,声音放缓:“可要暂歇?”
“歇不得。”郭嘉摇头,“龙煞反噬,不在药,可在速。今日若慢一步,弦便自行断在‘徵’上。”他抬手招来子烈,“取我昨日所记三名——殿中郎蔡某、市署簿吏一人、宫内小内侍一名。今夜不拿,只送灯。灯上三字,仍是‘愿’。”
子烈领命去。
郭嘉忽然道:“把焦尾抬去太学南墙。”
荀彧一怔:“此物为宝,移之太学,万一——”
“宝正用于用。”郭嘉笑,“焦尾来自火,火中留痕。太学南墙正需一道火——不是把人烧热,是把人的影子烤出来。烤出来看,他到底写‘愿’,写‘礼’,还是写‘祖’。”
“善。”荀彧做了个记号。
——
傍晚时分,雨后初晴,太学南墙前人更多。
焦尾古琴置于灯下,琴面焦痕在暮色里像一段被火吻过的岁月。
有人低语:此琴曾在洛阳废墟下响过,彼时夜半有琴音如泣。消息真假,难辨。可就在众人低语之时,灯下忽然有一阵风过去,风极轻,轻得只有琴弦颤了一颤。
无人拨弦,弦自鸣。音细若丝,却直指人的脊背。
鸩从人群后掠至墙阴。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多停,视线落在第三盏灯。
灯下,一个穿青布衣的年轻簿吏正低头写字,笔势轻颤,字却端正。
他写“愿”的“心”字时顿了一瞬,笔往上一挑,“心”上多了一个很浅的角,像要生出别的意。鸩步子更慢,慢到几不可闻。
那年轻人写完,起身,想把字摁重一点,手指在纸角按了按,指腹留下极淡的印。鸩看清印面,唇角无声一弯:这枚印,她昨日在太仓西角的小锁旁,也见过。
她没有上前。她只是看着那人从灯下退走,在人群间往左挤,最后拐向西廊。她记住了他的鞋后跟破旧处的那点白线,像记住了一粒在水里打旋的泡。泡不破,水不浑;泡若破,水会出声。
她回身,正见郭嘉自北侧廊来。
男子很薄,雨后的光把他的影拉长。他经过焦尾时停了一步,指尖在琴面轻轻一掠,琴便发出一声极轻的“商”,像昼里未尽的那一丝砂被人温柔地拂开。
他没有看鸩,只道:“盯那位写‘愿’的人,不动手,问他一个字——问他‘祖’在哪里。”
“若他不答呢?”鸩问。
“他会答。他若不敢答,便把他的盏灯送进他家。灯一到,他就知道自己该答。”郭嘉顿了顿,目光落到鸩的手内,“手指更稳了。”
鸩垂睫,记起午后他把余丝交给恶来时的平静,便“嗯”了一声,又化入灯影之间。
郭嘉抬头看天。暮色像一张不彻底收紧的帷幕。
他忽然想起焦尾初得之时,蔡邕曾言:“烧尾有余温,余温可辟浊。”如今这余温不只辟浊,还能照影。他心里的那根弦却仍紧着,紧得像要切开肉。他轻按胸口,指腹下那一点疼像针尖亮了一下,随即又熄。
“祭酒。”荀彧自侧廊过来,低声,“尚书台回了信,四座之名他们已递入宫,听候定夺。丞相言,‘桑梓座’之人若问缘由,答一句:桑梓为根,根在何处,问你‘祖’。”
郭嘉笑了笑:“子初比我更会写字。”随即望向南墙:“今夜不再动。让城自己睡一会。”
荀彧却看他:“你也该睡一会。”
“睡?”郭嘉把“睡”字轻轻咬了一下,像怕把它咬碎,“睡得太沉,梦里会有龙。”他说完,转身欲行,脚步却在第三盏灯前停住。
他盯着灯焰看了一息,忽地伸手,捻了一下灯芯。灯亮了半分,墙下几张脸同时被照得更清。他点点头,像是只为这一瞬来的,然后才离开。
——
入夜,风干净。许都在灯影里呼吸平缓,焦尾被置于室内,琴面覆上薄绢。郭嘉回到小院,未坐便先点起一盏极小的灯。灯光像米粒。
子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祭酒,三人已各送灯。一人当场写‘愿’,一人收灯后不语,一人跪地求‘誓’。”
“求‘誓’的那个,暂缓。”郭嘉道,“明日把他的灯换成一张族谱空页,空页上只写‘桑梓’两个字,看他敢不敢添祖。”
“诺。”
“收灯不语的那个,送他一只镜。”
“镜?”
“看清自己时,人才知道‘礼’在何处。”
子烈退下。院内只余微灯。郭嘉背靠墙,慢慢坐下。
疲意从指骨里往外渗。他本该闭目,可耳边忽有极细的声响,像白日那根断续的“徵”弦在夜里自语。
他把这声当成城的梦话,问它:“你要什么?”那声似答:“慢一点。”
他笑,又自言自语:“慢不得。”胸口一紧,铁味又起。
他不愿再吞,这次让它沿咽喉升到口腔,抬袖沾了一指。指头在灯下染出一丝暗红。红不艳,像旧朱。朱字里,有一个“祖”。
他忽有一瞬间的眩意:城要新,人心旧;礼要新,祖旧;钱要新,愿新,誓旧。旧与新之间,必须有一把看得见的琴,一盏看得见的灯,一只看得见的钉。
钉下去,弦才不至于全断。他稳住心神,伸手把灯芯拨短,光立刻收敛。他把沾血的指在案上一抹,抹出一个细小的“徵”字,随即又用袖拭去。字没了,劲儿却在。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推门。
夜风里,太学方向有一缕幽弱的琴声随风而来,不像人弹,像风过弦。风停,声亦止。他闭上眼,很轻地对黑夜说:“听见了。”
——
次日卯时,风转南,城中潮气退了半寸。
许都的第一声不是鼓,而是太学南墙第三盏灯被人点亮时的“啵”的一响。
紧接着,北门外的“祈雨”棚有人拆下布幔,露出一张写有“愿”的字条;太仓西角的小锁未响,守兵换成了恶来亲点的班;尚书台挂出捐席四座名帖,第一家选了“长生”,第三家要“礼让”,第四家踌躇在“桑梓”前,第二家无人问津。卫峥把三处钱脉各自换了重量,放进相应的册子,封口用了一个更小的“蚕”字印。
荀攸拟好的“问字”灯条被孩子们围着读,读到第三句“礼在何处”时,有少年抬头看了看城门的方向,突然笑了。
丞相府里,曹操把一卷兵报放下:“祭酒,徵已稳。”
郭嘉接过,目光流过字面,像在看琴谱。
末尾的某一笔忽然把他的瞳仁勾了一下。他把那一笔压住,对曹操轻声道:“稳,只是暂稳。焦尾之琴昨日断在‘徵’,今日当安在‘角’——礼上。城之礼,不是礼仪之礼,是人与人的间距与次序。把距离拉到恰好,人心就会呼吸。呼吸顺,龙煞便不咬。若仍急,仍快,它会回来,从别处咬。”
曹操点头:“我听你的。”
“今日请丞相走一遭——不入正殿,先去太学,再去北门,最后去仓外的赈棚。”郭嘉的嗓音不高,却稳,“三处见完,迁都礼再开始。见人,不问话,只看灯。”
曹操笑而起:“好。”他走到门槛,忽又转身,目光在郭嘉脸上停了一息,淡淡道,“你也看灯。看自己的。”
郭嘉也笑:“丞相放心,灯在我心里。”
曹操出门。屋里静下来。郭嘉侧身坐在案后,手掌按在“焦尾”的琴面上。琴面温凉,焦痕像一道不会消的旧伤。
他抬手,执起昨日接续那根弦,试着轻轻拨了一声——不是为听众,不是为礼,只为自己。弦音微颤,像一条被驯服的蛇,游过他的指下,游进他胸中那片被针刺过的地方,停了一停,又轻轻退了出去。他的呼吸顺了一顺。
他知道,警告已经给了:慢一点,钉几处,灯放亮,礼先行。若再贪快,龙煞会用更狠的方式回来。这是焦尾之琴的告诫,也是他命里的一根刺。刺不拔,时刻提醒;刺拔了,血会出。
他把琴放回,展卷,提笔,写下今日的手令三条:
其一:兵门不换节,换人心。门外多灯,灯下问字。
其二:钱脉不急行,分重分轻。重者压礼,轻者养路。
其三:礼不空言,立席有序。愿在前,誓在后,祖在外。
写完,他搁笔,吐出一口极浅的气,像把一丝悄悄攀上的黑雾从肺叶里赶走。
他站起,披上外袍,向门外走去。门扉开启之时,风吹进来,带着远处孩子们读“问字”时的稚声。
他忽然觉得,今天这座新都,像焦尾上的一根新弦——紧,却不急;响,却不喧。
他在门槛上停了半步,对着院中那株石榴枝低声一笑:“等我回来,再给你折一叶。”
笑意刚起,眉目间忽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痛影掠过。痛影像一尾潜在水底的龙,缓缓一摆,复又沉去。
他没有理会,只把衣襟一束,迈入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