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以血淬刃,暗夜初啼(2 / 2)

她掀起一块柴,从中抽出一根最直的棍,给自己的袖口撑了一个固定的角度。她的袖里,铃舌仍塞着白绵。

她绕到西棚。棚下果然有狗,三只。

她落下一点牛羊混血,狗先哼一声,鼻子张了又张,转身去舔那点血。

狗的主人听见动静,骂了两句,把棍子朝地上拍。狗躲开,主人追,追着追着,脚踩在了她先前抹了油的石面上,滑了一下,不至于摔,却呼了一口冷气。

有人笑他“脚轻”,那笑声把另一条巡逻的人也叫过去。她从棚背的阴影里穿过去,手背轻轻一按柴门,门闩很轻,像是白日刚有人修过。

她进了屋。屋里有一口大缸,缸里是酒。她扬起袖,袖口的绵条很亮,却不点。她拔了缸里的一杆竹,竹外有残缺的红漆,像掉了色的喜庆。

她把竹竿斜放在窗下,窗外的风从竹节里呼出一声极细的“呜”,像远处谷风。她笑了一下,笑意也很轻。她把门重新闩上,走出去,顺着墙根往里里屋摸去。

里屋有一张低床,床上有人翻身。

她在门槛前收住步子,指尖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一下,敲出一个几乎不可闻的节拍:一二停,一二停——那是郭嘉教过她的“慢”。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那道光。

等床上那人翻过身去,她才贴着地滑进来。

床脚放着一把旧枪,枪头有锈。床边的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有几封抄得干净的文书,最上面一封是“劝降书”,

她把寨图取出,折成掌长。她没有拿文书,只把最上面那封抄得字迹最工整的“劝降书”又放在了文书底。她知道有人会因找不到它而心烦。

她出屋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老周”。她眼角一挑,笑。

她走到阿烁身边,摸了摸他的脉,稳;再摸摸他的脉门另一侧,轻轻按了一指。

阿烁喉咙里发出一个很轻的“嗯”,像梦里回答娘的样子。他会在一刻钟后醒来,醒来时守在自己身边的人不在,狗也不在,地上有两道新的脚印,一头通向井口,一头通向那片塌了角的棚。

她在井边把井盖关好了,细细地擦掉手上的泥。她把短刃在井沿上又蹭了一下,蹭去一点盐。盐“涩”得她记住:明夜,脚要更慢。

郭嘉在帐内,听着风声比前两日干净。他并不祈祷,他只是把每一件小事放到心里称一下。井盖,盐,狗,笑声,竹竿。他在星图上点了一下,星纹往里收,黑色的影子伏得更低了。

他知道,今晚,她不该杀,但她已经开始“杀”——她杀死的是贼人的慌,杀活的是自己那口气。

“奉孝。”荀彧在外头轻轻一唤。

郭嘉出帐。荀彧把铃递给他,铃舌仍塞着白绵。

“明夜,她若得手,这铃要响吗?”荀彧问。

“要。”

“为何?”

“给寨里的人听。”郭嘉说,“让他们知道,铃响了,刀也不会乱。我们杀的是渠帅,不是他们的饭碗。”

荀彧看他一眼,笑意极轻:“你把‘法’带出城了。”

“法是衣,”郭嘉答,“骨在里,衣在外。衣要穿得顺。”

他想起在酒楼里说过的话,又把那些话收回心里:今天用的不是“论”,是“做”。

第三夜之前,天降微雨。雨不大,把尘压住,压出一种干净的湿。

寨里的人大多缩在棚下,火堆烧得低,烟沿着屋檐逃。鸩在柴垛背后再一次把袖口的白绵塞紧,铃一寸也不响。

她把短刃抽出,刃上没有半点血,她把刀面在衣角上轻轻擦一下,像在拭一件小礼器。

她先去东面的小屋,屋里没人。她在门楣底下插了一片竹片,竹片的一端削得很薄。风一大,竹片会“叩”一下门,像有人敲门。

她再绕去西棚,狗不在,只有雨。她把井盖再掀一指缝,让井里的潮气往上走。她往回走时,故意在那块抹了油的石头上留了一道细浅的擦痕,痕不深,刚够“看得见”。

她知道“看得见”的东西才会让人心里更乱。

她最后进的是渠帅的内屋。门口有人,两个人,一高一矮,靠在门框上躲雨,手里各拎着一壶酒。

她在屋角停住,等那两人把酒递来递去,嘴里骂老天爷,骂到第三句时,她的身子才轻轻一滑,滑到他们背后。她的刀没有出鞘,她的手从两人肘后勾住他们相互搭肩的那一刻,手指微一按,两人打了个趔趄。

她在他们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去撒尿。”两人本能地松手,转身,往屋后去了。

她推门入内。屋里灯光不亮,靠墙的案上堆着账册与地图,床前的木箱上盖着一张羊皮。她没有先看床。她先走到案边,翻了翻地图。

地图的线条粗而急,像是匆忙画的。她不拿地图,她把地图上“谷口”两个字旁的“险”字轻轻抹了一笔,让它看起来像“闲”。

她又在案上一角放了一小撮盐灰。盐不多,却足够让人把手按下去时觉得涩。

她回身,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呼吸很重,酒气也重。

她弯腰,用刀背轻轻触他的喉结。那人的喉结动了一下,却没有醒。她把刀背移开,转而用指肚轻轻压他的耳后。

那一处有一道细细的脉。她压了三下,脉稳。她心里默念:“不杀无名。”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名。”

那人喉咙里“嗯”了一声,梦话一样吐出一个字:“……角。”

“姓?”

“……詹。”

“詹角。”她把这两个字放进心里,放得很轻。她直起身,退开半步。

她今晚不杀他。她只是来告诉自己:“得手”。

她转身要走。门外忽然有脚步停在门槛前,雨点打在木门上的声纹在那一瞬间更清了。她停住,刃停在鞘外一寸。

门被推开了一线,有人探头进来:“角哥,老周说,井盖……井盖又开了。”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骂了一句,继续睡。探头进来的人又缩了回去,口里骂骂咧咧。鸩把门扇轻轻压上,心里捻了一下那根无形的线。

她知道,明夜,她会把这门推开一次,把这人叫醒一次,然后让他在醒着的时候死去。

她走出屋,回到井边,把井盖合上,手在井沿摩了一下,把那道擦痕又磨浅了一点。她消失在雨里,像一滴雨落回了夜色的底。

营中,钟声三下。粥棚前排着人,士兵与百姓一样站在同一条绳外。曹操骑马过,勒缰驻足,不说话。荀彧的铃在袖中,铃舌仍塞着绵。

典韦站在门下,眼里是一道极细的光。他扭头问郭嘉:“今夜,铃要响不?”

“要。”郭嘉答,“响一记。”

“只一记?”

“一记,止。让寨里的人停一下,抬头看一下,等他们看清楚,谁死在谁的屋里。”

典韦“嗯”了一声,把牙门令压了压。他不问“为何不救”,也不问“为何不杀尽”。他懂——“门”要守住的时候,不在手里,在心里。

郭嘉回帐,咳了一声,把那口热压下。他把山图转回来,目光落在谷口外的那两枚石上。石子还在原位,未动。

他把其中一枚轻轻推了一寸,像是为明夜做了一个最小的注脚。

夜将深时,寨里忽然刮起一阵极短的风。风过去,白雾更淡,灯火更黄。一个少年从柴垛后醒来,揉了揉眼睛,口里叫了一声“娘”,才想起自己在寨里。

他右手边的地上有两行脚印,一行向东,一行向西,他愣了半晌,起身去找狗。狗不在,他只好去井边看。井盖合得很严,他却看见井沿上有一段被磨浅的痕。那痕像一条线,细得几乎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那个没有光的眼睛里那根无形的线,忙不迭地把井盖再按了一按,像是给自己的心又加了一道闩。

他转身要走,忽听谷口方向传来一阵铃声。铃声只有一记,像一滴水打在铁上,却让整座寨子都在那个瞬间停了一停。

有人抬头,有人正端着酒,有人正骂人,有人正睡。他们都停了一息,像被夜风轻轻按住了肩。铃声过,风也过。少年呆呆站着,忽然哭了一声,又收住。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那铃,是从城这边传去的;是为了告诉他们:刀不越线。

明夜,第三夜。

郭嘉坐在案后,案上只有一盏未点的白烛,一碗清水。

荀彧把铃放在一旁,铃舌还塞着白绵。典韦立在帐外,张辽在西侧,谁也不说话。风从旷野来,带着一点草腥味,把帐门吹得轻轻一颤。

“奉孝,你这一仗,赢的是什么?”荀彧忽然开口。

“赢的是‘看’。”郭嘉把盏推远,“让他们看见,铃一响,刀不会乱。让我们的人看见,夜里也能走‘慢’。”他顿了一下,“再让恶来看见,盾不止能搁刀,还能搁心。”

荀彧笑了一笑:“你总要用这些‘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才久。”郭嘉答。

他把白烛连同清水一起推到案角。烛不燃,水不动。他抬起手,像抚一幅看不见的星图。黑色的影子伏得更低了,像在屏息。

门外,第三更将到。风过白榜,薄刃轻轻碰了一下石,发出一声短促的“咔”。

——暗夜初啼,已足以惊醒一支军、一座寨,和几颗将要改变命运的心。

(段尾钩子)第三更初,寨中主屋的门被人在内里推开一线,油灯正好被风带起的竹竿“呜”了一声压住了火焰。

一只手在黑里缓缓抬起——铃,终于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