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虚点,“德为根,义为骨,用为肌。根深,骨硬,肌健,方为全人。孤要的英雄,是‘人’。不是妖,不是神。”
荀彧舒气:“主公所言,正合礼。”
郭嘉却摇头:“礼是衣,骨在里,衣在外。我们身处乱世,衣易破,骨难改。主公要的‘人’,说是容易,做是最难。因为‘人’会疑,会怕,会妒,会贪。要把人的贪与怕,用法与利栓住;要把人的义与勇,用名与赏抬起。抬起多了,人便自以为神;栓紧多了,人便自以为妖。二者皆误。要恰。”
“你在警我?”曹操望他。
“在帮你。”郭嘉平静,“我若警你,你未必听;我若帮你,你自然懂。”
荀彧轻笑:“奉孝还是奉孝,说话总留一手。”
郭嘉也笑:“我不是留一手,是留一线。日后用得上。”
典韦在梯口站久了,忽闻楼下有人匆匆上来。他不动,只把戟横。上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肩上扛着柴,眼里全是怯。
典韦把戟收回:“走错了。”少年忙不迭点头,倒退下去。典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二子。”少年回头,怯怯一笑,“小名二子。”
那笑太像昨天棺里那张脸,典韦喉头一紧,却没有再说话。他把两手握紧在戟上,指节发白。郭嘉在楼上斜瞥了他一眼,心里把这份“守”的力量又加了一道杠。
杯中酒浅了,曹操忽然把盏放下,神色收束:“奉孝,我信你。但孤也要问一句:你那‘观星’之术,究竟要孤付出多少?”
荀彧微动。这个问题轻,落在桌上却重。
郭嘉没有回避:“主公要付的,第一是信;第二是名;第三是心。信,是在大势未明时仍按我所布;名,是在必要之时替我背一次恶;心,是在最危险时刻,明知我做的事与你的‘道德’不合,你仍把刀收回去。做不到,便不要听我。”
“你很敢言。”曹操盯着他。
“因为我很快会让你看见回报。”郭嘉把盏扶正,“我若拿不出东西,我没资格开价。若拿得出,你也没资格只给掌声。”
荀彧听到这里,心底那两条细线——欣赏与警惕——又一次缠在一起。他看向窗外,河水流得很慢,像在听人说话。
“回报是什么?”曹操追问。
“人。”郭嘉答,“不止典韦。还有能断阵的枪,能断弦的琴,能断脉的手。”
“枪是谁?”
“时机未到,说了也不是。”
“琴是谁?”
“也未到。”
“断脉的手?”
“我。”郭嘉笑意很浅,“我会把兖州治成一张完整的脉,让它在一个晚上归到我手里。”他没有把“龙气”二字说出口,只在心里把那张看不见的星图摊开,在上面用食指点了一点,像在大地上轻轻敲了一下。
荀彧不由自主想起前夜他在祭坛下看见的那片光与影,背脊升起一层细汗。
曹操端盏,像在掂量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好。孤给你信,给你名,给你心。”他一字一顿,“你给孤天下。”
郭嘉低头:“可。”
楼外又有人声起,河上有艘渔船靠岸,船尾的孩子掌着篙,险险与岸石相擦。
岸边有老翁大喊,孩子忙摆篙,还是撞上了,船尾漆落一片。孩子脸白了,站在船头想哭。
典韦斜看了一眼,忽然把手里的戟往窗外一伸,钩住檐下垂下来的麻绳,胳膊一拽,整条绳子像一条蛇,甩出去挂在渔船栏上。他在窗前一轻托,船身便稳住不动。孩子愣着,半晌朝楼上使劲作揖。
典韦哼了一声,把绳子放开。他不擅言辞,可是“守”的本能已走到生活里去了。
曹操看着这一幕,越发欢喜:“虎守门,门安。”
郭嘉点头,心里暗暗记下:这便是“英雄”的第三层证。第一层,能杀;第二层,肯为义而杀;第三层,懂得把手中力气用在不杀处。能做到第三层,才配在我的阵里立根。
酒到暮时,掌柜点灯。烛焰在风里一跳一跳。楼下讲书人已经收摊,剩下碎语与酒气。
曹操起身,抚案而笑:“说道就到此。奉孝,明日回营,你拟一纸军规,名曰‘门规’,先从典韦始,推行于亲随。杀人的人要先学不杀,守门的人要先学守心。”
“诺。”郭嘉拱手。
荀彧随主起身,目光掠过桌上那只没动几口的酒盏:“奉孝,你这酒……”
“味淡。”郭嘉淡淡道。
“身体要紧。”荀彧压低声音,“你若倒在路上,你的‘法’都是纸。”
郭嘉侧首,冲他笑了一下:“所以要把‘法’写进人心,而不是写在我的身上。写在我身上的,迟早会被天道拿走。”那笑像风里的霜,薄,坚。
曹操行至梯口,回身,朝典韦伸掌。典韦把戟横在墙上,以臂相扶。两人四目相对,都没说话,却各自把对方的分量往心里再压了一分。
郭嘉站在他们身后半步,看见这一幕,忽然有一瞬的恍惚:他觉得自己像在一座高台上看灯,许多灯连成一片,风一吹,就会灭;可也有几盏,不怕风。他要做的,是把那几盏灯,挪到风吹不到的地方。
众人出楼。河上起了一层薄雾,镇口的小摊开起了纸灯,红红黄黄,像落在地上的星。曹操跨马,回望酒楼檐角:“奉孝,今日这场,戏开了个好头。”
“好戏的妙处,”郭嘉轻声,“在于你以为它到此为止,它偏在下一幕反转。”他扭头看向鸩,“今晚去河心洗手,记得把那包油纸再晒一晒。明夜——另备一盏清水,一支白烛。”
鸩点头:“听命。”她垂着眼,把“明夜”二字悄悄收进袖口,也收进了心里。
典韦跟在马侧,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横波》二字的门匾。
风把门匾吹得微微摇,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他把这声记在耳里,像把一道门槛记在脚底。以后每一步,都要从这道门槛迈过去。
队伍穿过集镇,往夕阳里去。河水反了光,天与水像合在一起。
郭嘉骑在马上,忽然把掌摊开,让西斜的光在掌纹里流动,像一张缩小的星图。他把手慢慢握拢,像握住了什么。他知道,再过不多时日,他会在州府的夜里,把一条看不见的“河”引到自己身上,尝一尝“天下”的滋味——哪怕这滋味,对他的舌来说,只剩冷与热。
风转凉。荀彧与他并辔而行,忽然问:“奉孝,你刚才说‘法在,英雄各得其所’。法若系于你,你去,法随谁?”
郭嘉想了一想:“系于人,必失;系于心,方久。主公的手是门,彧公的心是锁。我只是把钥匙磨得锋利了一点。”
荀彧笑:“钥匙还有锋?”
“有。锋在两端。”郭嘉也笑,“一端开门,一端伤手。你要看门开得如何,便要看手流不流血。”
荀彧沉默片刻,嗯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人越来越像一道难题:解开它,能看到更宽阔的天;解不开,它会把人心锉得生疼。他收回目光,不再问。
太阳在河面上落下去一半,天边像有人撒了一把熔金。队伍远去,酒楼楼檐在暮色里只剩一笔黑影。
掌柜站在门口,目送那队人流消在远处,才想起给那位瘦公子添茶的盏还没有收。他上楼去,见桌上一盏茶还温着,杯沿粘着一圈淡淡的光。
掌柜伸手去拿,却停住了——他忽然觉得那盏茶像一只“眼”,看着他,安静,又决绝。他悄悄把盏放回原处,不敢擦。
夜色沉下来。河心的水在月光下发白,像一条尚未命名的蛇,绕着镇子轻轻游。有人在河边点了一支白烛,又有人在水里洗着手。
风把烛焰吹得一斜一斜,终究还是直了。
好戏未散,帷幕才刚刚拉开。
酒楼之上,关于“英雄”的那几句论,像钉子一样钉进了几颗心。接下来,便看这几颗心,怎样各自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