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遣斥候两队,一队走明,一队走暗。明队散播‘陈留贼扰’之言,暗队盯县里武装的动向。另,吩咐夏侯将军,不许轻调重骑,保持三里外听令。”
侍卫领命而去。
荀彧侧首:“你确定那人,会在午时之前不倒?”
“他胸中有仇,仇能支人三旬。”郭嘉指尖在星盘上一点,“且,他在怒中不乱,会自选一个最好看的时间,杀出一个最好看的样子。”
黎明,雾从田埂上升起来,枯杨树下的霜未化。
王家倚仗县里派来的捕快,在村口设起栅栏,号角吹得刺耳。王家主事之人换了衣衫,披了绣衣,背后站着弓弩手与短刀手,人数成倍,还多了四名擅用流星锤的壮汉。
“典韦!”他站在栅外,装出威仪,“王家并非不讲理。你朋友欠了租,你若拿钱来赎,我们便两清。你若无——今日便连棺带人留在这。”
院门一开。典韦挑着棺走出,像扛一段山。他不看那人,只把棺缓缓放在栅栏前。
“二子欠你的租,我替他还。”他说,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但你先把打死他的人的头,丢过来。”
那主事脸色一变,冷笑:“好口气。你要谁的头?”
“谁下的手,谁的。”
主事抬手一挥。四名壮汉扛锤上前,弓弩手拉满弦。
空气里有一瞬的凝固,鸩在屋脊上慢慢坐直了腰,指尖扣着瓦脊,像抱琴的手。
第一锤落下。
典韦侧身,锤风擦着肩头切开空气,他向前一步,铁戟短而快,像野猫腾扑,先割腕,再挑喉。血喷上来,被他用肘一挡,坑洼的皮肤上多了几星红点。
他不退,第二名壮汉锤链呼啸,典韦抬戟钩住链身,半转身借势一拽,壮汉踉跄前倾,他另一手的铁戟顺着颈项后根一压——“喀嚓”。
第三、第四名壮汉不再单拼,分左右绕袭。
典韦脚下泥滑,他像把脚扎进泥里,整个人稳得像扎根;他以肩撞左,以戟封右,脚后跟微屈,腰脊拉直,力气从背脊骨节上滚落到手臂,短戟连连如雷。
他杀人时不吼不叫,只在每一下落刃前吐气,吐得短促,吐得像砧上打铁的“叮”。
栅外的弓弩手终于放弩。箭雨一霎而至。
典韦把棺一掀,木板猛地立起,成了挡在身前的盾。
箭扎满棺面,像一只黑刺的刺猬。他从棺后探身出去,拎起一名倒地的壮汉当肉盾,冲破栅栏,一戟贯胸,顺势横扫,横扫如风折草。
人声乱作一团。有人喊“撤”,有人喊“官军来了”,更多人什么也喊不出,只看见一个人穿在人堆里,像火苗在风里直立不倒。鸩额上落了一滴血,她伸指抹去,指尖冰凉。
她见王家主事在乱中往后躲,身边的县吏护着他往后撤。
典韦像被无形之手牵引一般,抛下手中的尸体冲他去。县吏惊得脸色全白,弓弩手钩弦的手在颤。他们在胡乱退,退不齐,脚下绊到倒下的人,像稻草人倒成了一排。
“杀!”县吏撕破嗓子,“全放!”
乱箭再起。
典韦把铁戟当作臂骨的一部分,举起便是骨生出的翅。
他硬顶着箭雨往前,箭扎在臂、扎在肩、扎在褐衣的缝里,他不看。他只是盯着那个紫绸短袍的肥汉。
“你要谁的头?”他先前问过。现在不须再问了。
他终于逼近。肥汉的脚软了,整个人往地上一坐。他抬起肉掌挡在脸前,指上的金面兽戒在光里闪了一下。
典韦一脚踩在他的胸膛,铁戟抬起时,鸩看见他眼里只有一点冷光,没有恨意,那光是山里的风经过石缝后留下的锋。
就在这时,村远处传来低沉的蹄声。不是一队,亦不是两队,而是三组马蹄在不同的泥路上合奏,节拍错开,却在靠近村口时被某一只无形的手并作同一声浪。
鸩侧耳便笑——奉孝的分兵与错速,算得精细。
王家带来的县卒已背转身,惶惶四散;典韦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肩头插着两支箭,血沿着箭杆往下淌。他像浑然不觉,抬戟要落。
就在他手腕发力的前一瞬,远处一支骑队的号角响起,那声音穿过霜气,穿过栅栏,像一把干净的刀把空气剖成两瓣。
栅外有人大喊:“官军到了!”也有人低声:“是曹公!”
鸩在屋脊上,打了个轻响的指。
“好戏要开了。”她道。
午时未到,日影尚短。
郭嘉在三里外勒马驻足,回望枯杨村的方向,淡淡道:“彧公——人,选好了。”
荀彧把冠按稳,笑意不可见,只在眼尾一闪而过。
郭嘉收回目光,绿呢披风在风里一展。他仿佛又看见星盘上那道被虎煞撕开的白痕,像一条猛虎从山里来到人间的证据。
“下一步,”他喃喃,“让主公遇见他,让他们彼此看到彼此需要的东西——忠与雄。”
他说完,偏头对身边亲兵吩咐:“记得——主公先救人,后问名。”
枯杨村口,血气蒸腾而上,冲霄如柱。典韦立在那根血柱的根部,像是那根柱的影子。他将铁戟缓缓收回,站定,胸口一起一伏,像山有了呼吸。
远处,尘浪里,一旒红旗破雾而出,旗边的缨络猎猎作响。马蹄声沉稳而有力,像有人在天地间击鼓。
天地之间所有的线此刻都被悄然拽住——人的、马的、风的、血的——它们在同一只看不见的手里,被一寸寸收紧。
郭嘉抬手,向前一指。
“走。”
他笑意极淡,却很真。
“恰逢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