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暗影之阁,铸刀之始(1 / 2)

夜黑得像是被人从天顶处抽走了最后一缕火。

城北古井枯涩,风从井口钻出,吹过一片尚未完全冷却的废墟。

前夜有乱兵越界,点了两处火头;火已熄,炭灰里仍藏细小的红。乌鸦在残梁上跳了一步又一步,喙里叼着不知谁的指尖骨。

郭嘉站在炭痕边,靴底试着碾了碾。灰静,骨也静。

他低头,看见地上染成黑褐的一道拖痕,从巷口延到这口枯井边,像谁拖走了自己的影子。那一头,没有尸体,只有一条布带,被烧得焦硬。

“影子会长肉。”他淡淡道。

随行校尉闻语未懂,只当是军师又发奇谈,抱拳应诺。

郭嘉抬手,指着枯井沿,“从这以下,三丈为壁,五丈为室。用‘符文砖’,按我给的尺寸排列。入口设在城隍庙后,供桌下。再挖一条耳室,三尺宽,通往北市的驿道下。”

校尉怔了一瞬,“军师,地基若动,城墙——”

“城墙不会塌。”他语声平静,“我们要的不是城墙,是影子。影子要有退路,也要有藏身的穴。”

他看向天边灰白的晨色。那里面,有他刚从“星图”里收起的光点。

昨夜,他再一次打开【观星策】,兖州的版图亮得刺眼,洛阳方向那颗紫微帝星像熟透的果实。那是大义,是旗,是阳面。

可阳面若要走得稳,背后就需要一只不被看见的手,把石子一粒一粒排好,把要绊脚的人,一个个挪开。

这只手要在今天,从井口里生出来。

“名字我想好了。”他说,“叫‘暗影之阁’。”

“阁?”校尉疑,“阁可居人,亦可陈书,此处是井……何以为阁?”

郭嘉笑了下,“阁不在楼上。阁在心上。你且挖,今日午夜之前,我要看到第一层壁面。砖我自有人送来。”

“遵命。”

校尉领命而去,带走一队人与两只油灯。风对着井口发瞎叫,像饿了的野狗。郭嘉伸手,拈起那条烧焦的布带,轻轻一折。

布里落下细小的砂砾,砂里藏着一枚极薄的铜钱,已经软得几乎要化。铜片上半个“越”字,另一半被火舌吞了。

他把铜片夹在指间,站了很久。后来他抬步要走,看见废墙影子下的那一双眼。

那双眼不大,仿佛刚从土里发芽的两粒绿。灰扑扑的小脸没有表情。她光着脚,脚背上粘着火灰,用一把短得不像刀的刀,抵在自己干裂的唇边。

“你要喝么?”郭嘉问。

她摇头。

“那你要杀么?”

她还是摇头。她把那把短刀从唇边移开,刀尖一转,指向自己心口,又划开一个很浅的口子,红从那里冒出来,像是被人从井里提上的一线水。她认真看着那点红,像在等它自己告诉她答案。

“我知道你不想死。”郭嘉说,“想死的人不会这么轻地划。”

她抬起头,第一次直直看他。目光里没有乞求,没有畏惧,也没有恨。那目光像夜色深处的那根井绳,粗糙,绷着,却稳。

“被火燎的,是你的家?”

她点头。

“谁点的?”

她又摇头,像是在说:火没有名字。

“你刚才杀了谁?”他说。

女孩把短刀伸出去。刀身上糊着一层火灰,看不清血。她拉开墙缝,拖出一个人影。那人的喉管被斜着割断,脸伏在地上,眼仍睁着,被风吹得干。刀口整齐,没有多余的一刀。那是不会错手的手。

“你叫什——”他顿了顿,“你本该有一个名字。”

女孩沉默。她的沉默与其说像石头,不如说像水。石头沉下去就没了,可水会绕过去,会从每个缝里渗出来。

郭嘉把那枚半融的铜片递给她。她接过,看了一眼,然后把铜片放进嘴里,又吐出来。她说:“苦。”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像风把灰扬起再落下那么轻。

“苦的东西,有时能治命。”郭嘉说,“也有时候,能要命。”

他从袖里取出一片黑羽,是夜里从井边捡的。羽虽黑,却在灯光里反着蓝。“你从火里走出来,身体会记住这份热。名字就叫‘鸩’吧。”

“鸩?”她重复了一遍。那是一个冷字。她把黑羽贴在脸上,羽毛在她的皮上微微乱扇,像一只小东西在试图呼吸。她又把羽别在耳后,样子认真得可笑。

“鸩是毒,”郭嘉说,“也是药。世界上最管用的药,常常有毒。”

她把短刀擦了擦,塞进腰间。腹部很瘦,刀柄几乎顶到肋。她仍无表情,只是点头。她需要一个可以往前走的方向,哪怕那方向通向的是黑。

“跟我走吧。”他说。他转身,往城隍庙的方向走。脚步压得很稳,像每一块砖已经在他心里摆好。

女孩跟上。她的步伐轻,几乎不响。走到井边,他停住。井壁下方传来敲击声,隐隐,像从地心里往上跳的一个个小回音。

“这里,今晚会有一个地方。”郭嘉说,“那地方没有窗,没有香火,也没神。只有规矩。”

“我学。”她小声说。

“你不只是学规矩。”他看着她,“你还要学成为规矩。”

她抬头,以为他在讲谜。他不解释,继续往庙里去。

庙里很旧,神像的脸被烟熏黑了。供桌下有一块松动的砖,底下是新挖的洞口。洞内潮湿,灯火却明亮。

三名工匠在墙上按郭嘉给的样式砌“符文砖”,砖上刻着细小的沟槽,沟槽与沟槽接在一处,像是把看不见的水引着流。郭嘉接过匠人递来的湿布,擦了擦一块新砖上的泥。他把手伸进去,沿沟槽摸了一圈,点了点头。

“按这路子继续。”他说。

工匠退下。他转向女孩。

“规矩三条。”他抬起三根指,“一,不问善恶,只问命令。二,不问缘由,只问结果。三,不问生死,只问成败。”

她一字一句记:“不问善恶,只问命令。不问缘由,只问结果。不问生死,只问成败。”

“记住了就好。”他把指尖按在她手背上,手指沿着她的青筋轻轻一压。她有些紧,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没缩。

“痛吗?”

“痛。”她说,“可以忍。”

“痛感会提醒你活着。”他淡淡道,“活着,才配做刀。”

他转身,从石台上取下一个小匣。匣里有一枚黑色的薄片,是以铁砂与药灰混合制成的“影纹片”。

他把薄片贴在鸩的腕内,点了一滴灯油,用火烤到薄片略软,然后用两指按住。薄片里的黑线缓缓渗入皮下,像水墨被风吹开。

“这是什么?”她低头看内腕,皮肤上浮起一个细小的黑涡,像没完没了的眼睛。

“印。”他说,“告诉你自己,你是谁。”

她看了很久,像是在和那个细小的黑涡说话。忽然她抬起手,轻声说了句:“我叫鸩。”

郭嘉点头。第一步,完成。

他抬头,示意两名校尉过来。地面上抬来三个黑布袋,袋里有人,嘴被布塞着,手腕用麻绳缠成死结。布袋放在地上,轻轻滚了一下,有人呜咽。鸩的目光没有躲。

“这三人。”郭嘉说,“是昨夜放火的头目。一个是陶谦旧部的耳目,一个是黄巾余孽的头,另一个,既非彼亦非此,却把两边都卖过。”

他把三人袋口解开,扬手示意拔去木塞。那三人一边咳一边骂,言语难听。鸩看着他们,她的眼把他们一寸寸量完,像匠人量要下刀的木料。

“规矩之外,还需要一个礼。”郭嘉说,“为‘阁’立威的礼。”

他从案上取过一只砂罐,罐口封了纸符。

他撕去纸符,一阵苦香立刻涌满室内,呛得人鼻腔发酸。那香味驻得很快,像野草灼烧后的味道。鸩不咳,她只是很轻地吸了吸,喉结在极小的幅度里起伏。

“此香叫‘百草骨’。”郭嘉轻声,“闻之不死,五感倒转。强者会更强,弱者会更弱。强者能把眼前的恨看得更清,弱者只会被自己心里的幻嚼碎。”

三人先是大喘,然后就乱了。

那陶谦旧部的耳目开始痛哭,说家里还有老母与两个小儿,愿以家资换命。黄巾头子吐唾沫,骂他们都是狗,骂朝廷也骂天下。第三个沉默,眼睛来回转,像在找风口。

“杀哪个?”郭嘉问。

“都杀?”鸩平平地说。

“若都杀,阁就只剩刀。”他说,“刀不是唯一的回答。我们需要别的回答。”

鸩把短刀抽出来,刀身被灯照了一照,亮了一寸。她走向中间那个沉默的,蹲下。那人的眼睛在她脸上、刀上来回转,最后定在她的眼上。她伸手,在那人颈侧按了一下,指尖很稳。那人颈动脉跳得快。

“他心跳快。”她说。

“是怕?”

“不是怕。”她摇头,“他在算。”

“算什么?”

“谁会救他。”她答,“他觉得自己能活,是因为有人要他活。”

她又转向黄巾头子。那人骂得更狠,唾沫星子四溅,脖子上青筋暴起。“他骂得像他不怕。”她说,“但他眼里没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