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是一个更小的夹室,里面放着三口木箱,箱上有被鼠齿咬过的痕。一口箱里有几卷被烟熏黑的竹简,竹上墨字半褪。她取出一卷,扫了一眼。
简上不是法度,竟是一个名字反复被划去又写上:“弘农王”。她把简卷起放回去,抓了一把灰塞到鼠洞,像替某个人把一段口供压到更深处。
地面上,雨被风抽成鞭。她从夹室出来,掌根按在地砖上,耳边是鼓起来的脉声。她在这城里听见了三种脚步:拾骨者、劫掠者、等消息的人。
她起身,朝东走,走到城东的破墙外。那里有一株被烧过的槐,槐树只剩一侧的枝。
枝上栖着一只鸟——纸折成的,无字,不黑不白,雨一来,它的翅就塌下去,雨一停,它又撑起来。那是她放的路标,也是她今晚要取走的风。
她伸手将纸鸟取下,抖掉雨。
鸟的腹里夹着一片麻纸,麻纸上只有一枚干透的墨点。墨点不是字,却被人用极稳的手一点一点叠成了一颗星。
她看了很久,把麻纸收好,心里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不是词,是一个向着许地的方向的“嗯”。
——
回兖州的路上,风从北面收束,像有人在远处拉一根看不见的弦。她护着怀里的包裹,里面有影刻玉屑、有麻纸星点、有一小袋从闸室底下抠来的泥。
她用这些东西搭一只“话”,把它放在郭嘉掌心。
郭嘉在堂上,灯灭了一半。雨后湿气带着尘土的甜。他接过那只“话”,把玉屑放在燧石上敲一下,发出毫无意义的清脆。他看一眼麻纸上的星点,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
“很好。”他说。
荀彧站在帘外,没有进来。他在雨里站了很久,雨从发间往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程昱也在,他没有靠前,他在看梁角阴影里那点晦暗的动。他们谁也不问“取到了什么”。他们知道,问“取到了什么”比问“你要干什么”更愚。
郭嘉将泥摊开,用指尖划出一个极小的“渠”,渠从一个点引到另一个点。
程昱在影里眯了一下眼。荀彧动了动,终究没说话。他们各自看见了自己想看的东西:荀彧看见风向,程昱看见仓廪。有人看见帝星。
“把风保持三天。”郭嘉对鸩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风在帮我们。”
鸩应声。她几乎从来不问“为什么”,她要做的,是把“为什么”化成脚下的纹。她还没转身,门外传来一个极轻的咳。是内卫,脸色发青,眼睛却亮。
“抓到了。”他低声,“在西市酒肆,陈宫旧部的一条线,咬钩了。”
鸩和郭嘉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那是试炼的第三重——反向渗透。
“不要动。”郭嘉说,“最好,让他走成一条路。”
内卫退下。
郭嘉转身,面上又是那种近乎温和的薄笑。他并不急。他知道,内鬼不是“抓出来”的,他是被路“请出去”的。你给他灯,你给他风,他就会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手。
——
西市酒肆,午后静。
那条线坐在角落里,身边只有一壶酒,一碟盐豆。他不喝,只抚着壶底,像有人抚兽背。门口进来一人,戴笠,衣摆沾着雨。两人不看对方,像在同一条河的两岸等某种光。
“信。”戴笠人低声说。
线把袖子里的纸抽出来,纸上写着八个字:“许地无粮,河南可取。”他把纸折了一折,塞回去,再折一折,再塞出来,像在用手指磨掉某种焦虑。
戴笠伸手去接,却在最后一寸收回。他说:“你写得太像假话了。”
线抬起眼,眼白里有细碎的红。他咬了一下字:“我只知道有人在闸室底下动过栅栏,渠口三日后会生泥。泥会堵住一条小路。有人希望一支队伍从另一条路走。”
戴笠沉默。他把纸接过,指尖摸到了纸角的粗糙。那是麻纸。麻纸上的墨点被雨打过,像星,也像某个从井里被翻上来的词。
他把纸塞进怀里,起身。一起身,他的脚轻轻绊到了一样东西——一只扇子的鱼鳞。鱼鳞粘在他的鞋底。他用鞋底在地上蹭了蹭,蹭不掉。他不在意,出了门。
门口立着一个卖扇子的少年,少年不看他,只看街。少年的扇面是一尾鲤,鱼眼金光轻颤。
戴笠走了。线喝了一口冷酒,眼里有一线亮。他以为自己“交了活”。
他没有看见,他脚背那片鱼鳞会留下一道油迹,那道油迹会在他回程时印在他上家的门槛。油里有极淡的药味,药味里有一枚只在夜里起作用的香。
香会招来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香会让一条路被“看见”,而被看见的路,便不是路了。
——
夜里,风不再像雨前那样急。
郭嘉独自在屋。灯被他捻灭了一盏,只留一盏,灯芯吐出一朵浅黄的花。他坐在图前,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敲出极慢的节拍。
他闭上眼,将意识沉入那卷星海。卷轴在他脑海里缓缓展开,星点浮动,像被水托起的火。某一处星,原是暗的,忽然亮了一瞬,像一个人睁开眼。
那颗星的位置,在东,在洛阳以东的某处,不甚远。光并不久,像有人在影子里咳了一声。郭嘉睁开眼,唇边泛起一条细线。他吐出一个字:“迎。”
他把这个字按住,不让它流出屋。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
风从窗棂里灌进来,带着湿泥的甜,又带着极淡的纸香。他在风里站了一会,像在等另一人的脚步。门外并无脚步,只有一声极轻的笑——那不是笑出声,是唇角的意。
翌日清晨,曹操披黑幞,入堂。案上摆着一封“无名密报”,纸极薄,墨极稳。
曹操拿起,不看字,只看纸纹。他把纸对着光,透过光,看到一星一星极细的点,像某人在黑暗里用力呼吸。他把纸放下,抬起眼,笑意拥着寒。
他对侍从说:“传诸将,议大事。”
——
鸩立在廊下,身上雨痕已干。她看见人往堂里走,甲叶抖,在晨光里像一群鱼背叠起的鳞。
她忽然觉得那只半翼的飞鸟已不在袖里,而是飞在屋脊上,风一吹,它便在瓦脊的阴阳之间补齐自己的影。
她回身走向院中枯竹边,把发簪插回发间。
她知道,今夜的闸室风还会照旧吹,账房先生会在醒来时摸到一本略厚的簿,赌坊的伙计会在鞋背上抠下一片不能抠掉的油光,孙姓豪族会为一首看不懂的诗而烦恼,却又不肯让别人说自己不懂。
洛阳的纸鸟会被另一个人再折一次,折得更尖,往东再飞一段,然后在某条河岸落下,被一个不重要的脚背踩住。
她抬眼,远处的天边像被谁用手抹过,露出一条极浅的银。那银是河,也是刃。在那银的最深处,有一颗星刚刚从水里冒头,冷而亮。
——
州府的钟在辰时敲了三下。
荀彧自廊下入,程昱紧随。堂内诸将列座。曹操不言,先拿起短刀,刀面照了照自己眼睛。
有一瞬,堂里的人都以为他要谈粮、谈人马,谈休整。曹操却把短刀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敲了一下刀背,发出一声像敲在空杯上的脆响。
“诸位,”他说,“昨日之雨,洗净了城。”他顿了顿,“也洗出了路。今日——议路。”
堂里微动。荀彧低头,袖中手指捻了一下那日被雨浸过的麻纸边。
程昱眼里一闪,像看见仓库里被风吹动的一粒灰。夏侯惇不耐,握拳。只有郭嘉,坐在侧,指尖轻敲桌案的节拍仍旧极慢。
他抬眼,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窗外那一片刚被风掀亮的天空——那里,有一条只有影能走的路,已经摆得极稳。
他心里又把那个字说了一遍:迎。
紧接着,另一个字压上来:令。
他的呼吸很平,像一条极细的线,把一座州、一支军、一群人的命,稳稳系在他掌心。
他没有看诸将,他在看更远的地方——洛阳以东,许地未名的一隅,纸与星之间,呼吸微弱却没有断的人。
“风,”他在心里对鸩说,“再吹三日。”
鸩在廊下,像听见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入影,影里有她放下又拾起的名字;她把名字收进袖里,像把一把不肯出鞘的刀藏好。
从此刻起,兖州的风向,会在无人察觉里改变。
而天下的风向,亦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