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忙给大功记大赏,先给小力记小名:背水的老婆婆,修桥的匠,守井的少年。榜上各记一笔,税减半三月。
军中罚则只罚两人:磨刀越线,抢粥二碗。罚不重,罚在脸上,扶起来,继续用。荀彧笑:“借小恕,立大法。”郭嘉道:“恕,是菜;法,是刀。菜要有味,刀要藏锋。”
下午偏西,曹操召张辽入帐。帐中不设香,只摆沙盘。河弯、闸口、梁位、浅口与偏门,都用细线标出来,端正,清楚。曹操用木筹点了一下北侧的空阔:“今夏之后,北地烟尘起,路在此。你当何计?”
张辽看了一阵:“用人稳,先直后奇。奇,不离直外。”
“何意?”
“直者令也,奇者利也。”张辽说,“令立,则利出。利出,不失令,则可久。”
曹操转头看郭嘉,目中有笑。
郭嘉轻轻咳了一声,笑意不露,只把指节在罗盘背上压了压:“主公,子文可任一军。先给他百人,试两月。”
曹操点头:“可。”他把一面小旗递给张辽,旗上无字,只有一条直线,从旗根到旗尖。张辽接过,目光落在那条线,眼里那星金光又亮了一寸。
出帐时,夕照落在城隅的瓦背上,斜斜的一道光,像一片被磨亮的刀背。
张辽举旗,光在旗面上一闪,像狼瞳收住天色的反光。他忽然明白,所谓“孤狼之瞳”,不是孤,是净。净到能在废墟里辨得见一条细细的直。
——
夜将至,三处暗灯亮起。粥棚只留最后一锅。酒肆老板娘把“清道”牌翻面,背面写上两个字——“开市”。她笑,笑得很轻,把牌立在门槛边。
少年兵把信又写了一行:粥好。然后收笔,抵在胸口,像按住一个还在发热的字。
郭嘉在鼓台后檐下坐了一会儿。咳意浅浅地刮过,他没有皱眉,只以袖掩,目光落在沙盘外河弯那一点空白。他知道,那不是空,是下一段“序”的起笔。荀彧步至:“奉孝。”
“我在。”
“今日之评?”
“人心有序,废墟可用。”郭嘉淡淡,“狼之瞳,已亮。”
“是子文?”
“也是城。”郭嘉看着暗灯,“狼不群,群不驯。我们要的是——让孤者知路,群者守线。”
许褚扛着两块空木架经过,笑道:“军师,那只瘸狗,喝完汤就守在牌下不走。”
“好。”郭嘉点头,“让它守着‘斜’。”
“像守着什么宝贝。”
“是宝贝。”郭嘉笑,“是我们今日的记忆。”
夏侯惇走来,刀鞘敲在门槛上:“偏门三牌立毕。”
“别拔。”
“我让人守着。”夏侯惇顿了顿,“我今日学会一点‘怕’。”
“怕,是给外人看的;勇,是给自己看的。”郭嘉道,“你二者都要会。”
典韦探头:“军师,最后一锅粥,我可……”
“你这个胃口——能。”郭嘉摆手,“吃饱,明日把城外的塌墙先抬一线开。”
典韦笑嘻嘻应了,转身一边走一边喊许褚:“给我留一瓢。”
郭嘉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暗灯间,心里那根弦从极紧,慢慢松了一分。
他不说“胜”,也不说“终”,只说:“明日,清账。”程昱从阴处应声:“已备。”他说“账”,却像说“路”。
——
更深。风换了半线,从南偏回正。
城脊的瓦面在月光下发亮,像刀背上被布轻轻拭过后的光。
张辽独自站在北门外的浅滩边,三面木牌在风里微微颤,字清楚——斜、慢、回。他把手按在“直行”的小旗上,旗布很薄,旗杆很直。
他想起并州的雪,想起河东的风,想起昨夜井口那声“咕”的低吼。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极小。
身后有人至,脚步轻,仿佛怕惊动水。郭嘉立在他侧,视线收在远处的黑里。
他不说话,张辽也不说话。两人都看见远处芦根翻起的一线微澜,像黑布上被风指一指。
半晌,郭嘉才开口:“子文,孤狼之利,在于不跟;孤狼之病,在于不合。你要当狼,也要当将。”
张辽抱拳:“受教。”
“看废墟,看得搬哪块;看人心,看得题哪名。今日你挑百人,直。明日你挑千人,仍直。直久了,奇也直。”
“诺。”
风低回,带起泥里一缕淡草香。张辽忽道:“军师。”
“嗯?”
“昨夜之水,有一夭。”
“何夭?”
“若掌闸之人手抖,便败。”
“所以我们让他不抖。”郭嘉笑,“今日之粥,也为他。”
张辽沉默半刻,眼里那点光更亮了:“明日劳我再巡一遍诸闸。”
“去吧。”郭嘉点头,“但先睡一炷香。”
张辽行至两步,忽又回头:“军师。”
“在。”
“将来若北地烟起,我愿为前驱。”
“记下。”郭嘉淡淡,“到时看‘序’。”他用的是“序”,不是“令”。张辽听懂了,抱拳退去。
郭嘉独立河畔,手掌覆在罗盘背,掌心的温慢慢透给木头。
他看着三面木牌在月光里稳稳立着,像三根针,把昨夜的水脉缝住。他把“序”字在心里轻轻按了一下。废墟已可用,狼瞳已见光。下一笔,等风再稳一线。
夜至更深,城里的三处暗灯一点点收了光,只留一圈温。
井沿微凉,像一块老骨。远处的河面被月色碎成无数细小的亮点,像金砂。
那只半瘸的狗蜷在“斜”字牌下睡了,耳根偶尔一动,像仍守着昨夜的水声。风把它的呼吸吹向城,又吹回来。
城睡了。序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