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把简牍放回筒中,抬头,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个个钉在梁上:“奉孝之计,已然功成一半。传我将令——继续攻城,不可后退半步。”
帐中一片寂然。
夏侯惇的拳头在空中握了一会,像被人重重按下。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眼里那口暴躁已经变成钉在骨头上的硬。他躬身:“诺!”
“诺。”诸将答声不齐,却没有人再劝。
曹操又把目光落在沙盘上,用甲片尖在“徐州”两字旁边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把甲片往北,极轻地移半寸,移到“濮阳”的方向。他没有说“回”,也没有说“留”。
只是抬手,吩咐左右:“把程公的十三道告急抄十份,快马散至诸营。再传文若,开库,以一月饷临时补前线。告诉他,这一笔,是借,不是拿。借账要记清楚。”
他顿了顿,又说:“告诉程公,守。”
“守?”传令官怔了一下。
“守。”曹操看了他一眼,眼神很稳,“守住一口气。”
传令官不敢多问,抱拳而退。
帐外风雨未歇,鼓声从远处移近,又被雨打散。
夏侯惇拎起刀,和诸将一齐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身,看那名从濮阳夜驰而来的信使——年轻人还跪着,手里捧着空了的信筒,手背上全是被雨泡软后裂开的口子。
他想说一句“辛苦”,话在舌根转了一圈,没说出来,只伸手把那人扶了起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活着回去。”夏侯惇说,“把主公的令,带给程公。”
信使眼圈一热,重重一应:“诺!”
——
夜深一更,雨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关小了,风却更紧。
徐州城头火光连线,像把夜幕撕出一道道牙口。城下的大鼓拍到急处,阵阵叠起,像一群心在同一刻狂跳。
濮阳城外,狼烟拔地而起,又断在半空。吕布立在高坡上看那截断的烟尾,忽地笑了:“烟断,心断。”
陈宫却盯着更远处暗处的渗光——那些点点微弱的灯火亮得不整齐,却有另外一种规矩:不是烽燧的规矩,也不是乡里夜夜照更的规矩,而像是有人在不同的屋檐下同时点了同样的一种灯,灯芯短,火心青,风一来就合,风一去就分。
像一双隐在夜里的手,正在轻轻织网。
“网就让它织。”陈宫心道,“只要我们先咬住一口,他的网就算织成,也只剩收尸罢了。”
“前队,逼城!不缠战!”吕布抬起戟,戟刃带出一圈冷光,“一柱香内,拆他一角!”
“诺!”
战鼓声从濮阳与徐州之间的天地里轰然撞在一起,像两面巨大的心脏对擂。雨在这一刻突然停了,云像被刀分开,露出一丝幽蓝。
徐州城下,夏侯惇纵马冲出,一个斜斩,把一根还没立稳的拒马截成两截。
他咬住牙,心口那团火像被人按在窝里烧。他知道自己这一刀不该斩此物,他应该带兵回头去救那块故土,可他更知道——军令在前,有人把整个棋局按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那条线紧绷到极处,稍一松,整盘就散。
濮阳城外,吕布的前军哄然扑上。城上的梆声被踏碎,箭雨像从石缝里挤出来,密到看不见空。吕布一戟开路,铁甲撞石的声音里,他整个人像被战意举起,身后数千人被他的背影烧得眼红。
“开门!开门!”有人在城内吼,像是牛被刀刃逼到栏前。城门楼上,有人转动绞盘,绳索发出一根长虫似的怪声,又被一只钩子从旁边挂住。挂钩细而冷,像此前放入水中的一根针。那一针不是为了此刻,是为了更迟的一个时辰。
“还不急。”陈宫心里对自己说,“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抬眼,忽见北侧一道不该有的火线无声无息地生起,火头很小,却直。那火像是把一个字从黑暗里刻出来——“守”。
守?谁守?
陈宫眉心一动,下一息,他对身边传令官道:“提醒前军,不许贪功。先探城根,再探角楼。慢半拍。”
传令官一愣,却不敢违,飞奔出去。
“慢半拍。”吕布听见这句,戟锋微微抬了一寸。
他对陈宫的判断有着一种不愿承认的依赖——像一匹野马依赖某种隐形的缰绳。他牙关一咬,硬生生把那一寸的冲动压下。
就在这一瞬,徐州方向的鼓声猛然一顿,又立刻加快两拍,像一颗心忽然从原本的步态跳入了奔跑。
紧接着,远远的风里传来一串高亢的号声,像有一群看不见的鸟被同时惊起,拍着翅膀直冲云层。那号声不是“退”,而是“攻”。
曹操的令,送到了每一面湿透了的旗子上。
他没有回头。
——
夜色沉到极处的时刻,最容易生出错觉。
有人觉得天要亮,有人觉得天要塌。徐州与濮阳之间的这片黑,就是一张被两端死死扯住的皮,风从中间吹过,发出一种像人心被刮出的长长的呜响。
程昱披着湿透的裘,站在濮阳城上。他身边的烽燧坏了一半,剩下一半拼命吐烟。
年轻的传令骑早已再度上路,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一束细长的火光照了一瞬,像被火神摸了一把肩。
程昱低声对身旁的旗官说:“把昨日废弃的木栅全抬上来,塞缝。
把城下水沟堵一半,让泥深半尺。告诉城中百姓,不许乱跑。若有人乱跑,先把我官署的门拆了给他们看,叫他们把手伸出来,按着门板挨一挨。疼了就不乱跑。”
旗官半懂不懂,还是重重点头。
“再把这句话带给各处小吏。”程昱看着北面那道直直的火,“守住一口气。”
他想起曹操那四个字落下时帐中凝固的空气,心里忽然松了一寸,又紧了一寸。松的是有人扛住了天,紧的是天还没放过他们。
——
雨在破晓前终于收了,天边被东面的一线灰挑开一点点。这一点点微光分不清是将明未明,还是火光熬出来的错觉。
徐州城下的泥,经过整夜的冲刷,变得像一锅沸到极处又被强行按下去的粥。
夏侯惇把刀插在地上,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脸上那道旧伤像一条被再次唤醒的蛇。他回头看一眼大帐方向,又看一眼城头,吐出一口气。
“攻。”
濮阳城外,吕布在雨后的风里抖了抖肩。他举戟向前,那条红斗篷在灰天里仿佛燎起一点火。他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低声:“开他一角。”
陈宫没有说话,只看了看那道不该有的火。他看不懂那火,却能看懂时间:时辰到了。
他把手按在心口,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微不可察的警觉,仿佛远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把一张更大的网,从另一个方向缓缓推来。那只手的手背上,写着一个他不愿承认的字:奉。
——
“继续攻城,不可后退半步。”
曹操的令声在雨后的空气里越来越清,穿过一道道泥水痕,把徐州四面的旗子逼得更直。
旗下的甲胄和肌肉同时紧了起来,像一口将沸未沸的水被重重按下又再一次推到火上。
狼烟在兖州的天上还冒着,烟尾被风一会儿拉直,一会儿打结。濮阳的城砖在箭雨和喊杀中抖,仿佛一口巨兽被人把两边的颌生生掰开,喉咙里冒出沙哑的气声。
两条火蛇从不同的方向朝彼此爬行,爬到接近时,忽然又各自缩回去半寸,像两位对手在擂台上互探底线。
这一刻,棋局所有看得见的旗都动了,看不见的线也动了。有人在暗处轻轻一笑,有人把笑压在舌根。有人握紧了刀,有人握紧了笔。
狼,真的来了。
而瓮,已经在火上。
——章末钩子:程昱的第十四封急檄尚未写完,城下忽有号角声从北门后巷逆风传来,不是敌军的节律,也不是己军的图记。
旗官面色一变,压声道:“程公,有人……在城里吹角。”程昱抬眼,只回了一个字:“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