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主公,你敢赌吗?(1 / 2)

西北风换了口气,夜色像一层缓慢推来的墨,沿着城墙纹理一点点压下。

濮阳城头的火把排成一线,风过,火苗先向东倒,再被人手护住,折回来直立。

白碑在庙前站得稳,碑阴的第一列小字又添了一行——“某伍长夜抢盐,一军法”;碑阳也添了一行——“某兵护送老弱出城,名记”。刻字的石匠退后一步,抹去袖口上的石屑,抬头望一眼城上的灯,轻轻呼出热气。

荀彧提着那只小铜铃,从巷口穿出。铃声不脆,像药汤里最后一味苦草的回响。

随铃声一起出现的,是一张新白榜:今日义仓出粟二千石,迁民钱发一千贯(余者备药),医舍收治四十七人,已愈十八人,重伤七人,轻伤二十二人。榜下围了许多人,扶老携幼,有人问:“这‘余者备药’,真能花在药上?”

榜吏指了指旁边一张更小的白纸:“药铺名目、价钱、多少,三日一更。谁不信,来医舍数瓶数料。”说完又补了一句:“真不信,骂我额头。”

笑声压过风,像砂锅里咕嘟起的小沸。笑里有人红着眼眶。哄孩子的妇人破着嗓子对着白榜上的字一笔一画地比划,从“一”数到“七”,孩子勉强止了哭,鼻涕挂在脸上,伸手去抓榜角,被她轻轻拍开:“不许碰,脏。”

帅帐里没有笑。

夜色压在帷幕上,鼓点在帷幕外慢了一拍,像心口压着一掌。沙盘安在案上,朱砂圈仍重重地按在濮阳。河道的纸条被灯光烤得泛干,边缘微微翘起。

郭嘉站在沙盘前,沉默地用指尖把一角纸压平。他衣襟很平,眼神更平,只有唇角那一点白,让人知道他从未好过。

曹操坐在案后,十指扣着印座。朱绶绕腕,沉在袖口里。

他的目光并不盯沙盘,而是落在郭嘉侧脸上一瞬又一瞬,像在等一个需要用心口顶出来的字。

“奉孝。”他先开口,音调略低,像从胸腔深处缓缓刮过,“今日开闸,火起,门合,刃出,缰收,已伤其前队。明日,你要做什么?”

郭嘉没有立刻答。他抬眼,视线穿过灯火,落在曹操印旁边那一角白纸——上面是荀彧抄来的“军中六令、三禁九不”,墨迹未干的地方还有一点微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那一行“军士入市须佩令牌,不许私斗”上点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直直看向曹操:

“主公,今夜这一步,不够。陈宫会缓。他会收队成团,分路求稳,绕开水口觅高处;他会派人查‘虚营’真假,派人找‘白榜’的破绽,派人去劝吕布亲来压阵。我们若只守这一步,痛快,未必赢。要赢——”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像在火边压住一枚还想炸开的灯花,“要赌。”

帐中一静。夏侯惇握着刀脊,目光像铆钉钉在郭嘉身上:“赌什么?”

郭嘉微笑,笑意像刀背上的一线光,不伤人,却冷:“赌他的人心,赌他的智,赌风,赌我们自己立下的‘名’。”

曹操眼神一紧:“如何赌?”

郭嘉向前一步,手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几乎没有人注意过的细线,那线从濮阳西便门蜿蜒出去,绕过两处荒沟,再走向一处叫“泥湾”的低洼之地,最后在一座小土阜前停住。他的指尖在土阜上点了点,发出很轻的“嗒”:

“明日辰时,开西便门三刻。放他们的‘勇’进来——只放一群,欺他‘勇’。我们已清空那一片街巷,屋梁加固,井口覆板,墙下藏桁。让他们迅速占到手,先尝一口‘甜’。这叫送子。”

夏侯惇蹭地站了起来:“引他入城?”

“只入一寸。”郭嘉右掌压下,像在空中按住一柄刀,“三刻。到时铃响三记,门合如初。我们在巷内放盐砾与湿草,地面湿滑;狭巷石缝埋铁蒺藜,马脚难行;墙里藏槊,屋上置盾,巷口横车。许褚、典韦守两端,夏侯将军的刃等在‘泥湾’外头。放进去的,不是狼,是饵。陈宫看到这一口‘甜’,必以为能‘连吞三口’——第二口是‘泥湾’,第三口是‘小土阜’。我们赌他贪。”

曹仁压低声音:“他若不贪呢?”

“他就不是陈宫。”程昱淡淡接话,像点在棋盘线交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子,“他不在‘贪’上失手,就会在‘名’上失手。你围徐不攻的檄文还在边境,他若当你是虚张声势,不贪,他就得向吕布解释他算错,从此言轻;他若贪,便得把‘勇’推向我们给他开的口子。他拿‘人’去换‘面子’——我正要他拿这个。”

夏侯惇嗤了一声,刀背在掌心里转了半寸:“听着像卖艺场上的话术。”

“不是话术,是人心。”郭嘉看他,“你在战场杀了那么久,一刀砍在嗓眼上,砍在咽喉上,哪一次不是赌?这回,我们不赌对方的脖颈,我们赌他心里的‘痒’。他痒,我们给他挠;他不痒,我们撒一层粉,让他痒起来。”

曹操敲了一下案沿,敲声不重,像在木上点开一个决断的孔:“这只是第一层赌。还有呢?”

“第二层,赌风。”郭嘉看向帷幕外,风正顺着帷幕的边缘轻轻掠过去,像有人伸手在绸子上抚了一下,“明日午后,风该偏东二分。火门就不必再起大火,只在旗、幕、绳,火点细,火舌短,让烟沿着巷顶走,走到‘泥湾’的堤上。我不烧民舍,我只烧旗。我让他们的眼熏一瞬,踩在湿盐上,下一脚就空。”

“第三层,赌‘白’。白榜三日一更,我请主公把徐州檄文贴在白榜旁,不遮。让人读‘骂’,也读‘白’。骂越狠,白越亮。城外有人骂你负义,城内有人看你给钱、给药、记名。他们拿‘心’去权衡,我们拿‘名’去压称。赌的不是百姓,赌的是我们自己的**‘脸’**。”

“第四层,赌我。”郭嘉含笑低头,柔声像水,“若这一切误判,若放进去的‘勇’没合住,若‘泥湾’不泥,若风不偏,若陈宫忽然老成,嘉请以军法先行。主公,你敢赌吗?”

这四个字一落,帐里像被人抽走了一口气。荀彧手指停在铃绳上,铃没有响,绳却轻轻颤了一下。

许褚与典韦对视一眼,猛地把肩往后一收,像两扇门在心里合上。曹仁的指节在刀柄上慢慢停住,目光沉进沙盘的小土阜。

曹操看着郭嘉。

他看见那个病士平静的眼后藏着一团并不平静的火,火不张扬,只在骨头缝里烧。他忽然想起白碑上刻下的“非今夜也”,又想起先父灵前那一缕香,香灰快塌时他按住帅印的那一下。他缓缓把手从印上拿开,十指交扣,手心向下,落在案上。

“赌。”他吐出一个字,又加了两个字,“如法。”

荀彧这才轻轻放下铃,铃舌撞在铜壁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咚”。

他看向郭嘉,语气不软不硬:“赌可以,但要底线。‘铃声所至,刀不越线’写在白榜上,‘三禁九不’亦不移。西便门三刻,入者限数,出者有序。‘送子’之地须事先清人、清火、清油,屋上瓦片捆牢。你要借刀,我给你秤;你要破煞,我给你法。王道在前,霸道才走得稳。”

“有秤,才敢赌。”郭嘉抱拳低下头,又抬起,眼里有一点浅浅的笑光,“文若,辛苦。”

程昱从旁掏出一卷薄簿,翻开,写下三行:“西便门三刻——一刻入,二刻诱,三刻合;泥湾堤——盐湿,砾滑,草缚;小土阜——堑浅,桁密,槊藏。”他提笔很快,笔锋稳,“我再增一条**‘断声’**:入巷处按一声,合门处敲两声,泥湾堤边打三声。若敌改走旁巷,以四声作诈引。让他在声里走进我们的手心。”

夏侯惇拍案:“声也赌?”

“赌他耳朵。”程昱笑了一下,“陈宫聪,聪的人喜欢用眼算,用心算,他的耳朵多半慢半拍。我们让他的耳朵慢一拍,足够了。”

许褚粗声:“那我听谁?”

“听铃。”荀彧抬手,“铃响一记,止;两记,退;三记,合。”他看向郭嘉,“你胆子大,我铃要响得准。”

一番言语,如丝,如刀,如秤,互相咬合。鼓声在帐外拉长,像有人牵了一根弦,拉到快断,又放回一寸。

曹操起身:“传令:城中白榜旁,贴徐州檄文;西便门三刻,许褚、典韦为门,夏侯惇为刃,曹仁为缰,程昱主机,荀彧执法。孤持印——不动。”

“诺!”

——

夜更初,西便门内的巷子悄无一人。

门后的街屋被人搬空,屋梁绑得如琴弦,长凳叠成一排,井口密密盖了板,板上撒盐。墙里的空腔藏着短槊,槊尖裹着布,不会穿出墙面,却会从墙缝伸出时对准人的腿根。

屋顶上伏着盾,盾后伏着人,人后伏着一口浅浅的气。

“不许咳嗽。”许褚压低嗓子,“咽下去。”

“不许探头。”典韦把人一个个按到位,“伸槊伸脚,不伸脑袋。”

荀彧持铃立在巷口,铃没响;他眼角的余光却在看夜色里那一点点会冒出来的失序。

他身边的军法吏翻开“杀伐簿”,笔尖停在“过线”“越屋”“起火”三个小字旁,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小刀。

巳时将近,铃动了一下,没响。荀彧把铃稳住,目光看向门洞。门枢极轻地转了一个角,冷气贴着门缝挤进来,像一条细蛇滑过石砖。

第一刻,来的是影。影把自己贴在地上爬进来,像几道黑线。

影之后才是人,人踩得很轻,脚掌外沿落地,鞋内有布包,避免声响。陈宫挑的,一看就是熟街巷的行脚梢子。行脚梢子进巷,第一步试盐,第二步试砖,第三步摸墙,摸到墙里那一点鼓鼓的空,眼睛亮了一下,回身招手。

第二刻,来的是“勇”。勇的一对,马鼻喷白,刀鞘敲在腿甲上,嗒嗒两声。有人压低嗓子笑了一声,像咬断一根草。

马蹄落在盐砾上,先是一滑,骑手身子一沉,又稳住。勇中的这几匹是好马,马蹄抬得高,落得稳。巷深处的阴影里,许褚抓紧了拳头,忍住——“勇要进来才好。”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第三刻,荀彧的铃响——一记,像有人轻轻叩门:“合。”

门外立刻起了一层低沉的铁响,像两片铁叶合拢。

许褚与典韦同时一推,盾车横在巷口,槊从车缝里伸出去,槊尖贴着布,一点金光也无。那几匹好马前蹄一顿,鼻子白气瞬间炸开。墙里伸出第一排短槊,正扎在马腿根的软筋上。骑手骂了一句“娘”,刀才抬起半寸,屋顶上的长盾已落下来,把刀拍在了砖上。

荀彧的铃第二次响——两记,像有人在屋檐下呼气:“退。”

屋脊上伏着的人用膝盖一点,盾抬起一寸,短槊缩回一寸,留给敌人退路。

退路其实不真退,盐砾更湿,地更滑,一退半步,马后腿一软,人从马背上滚下来,滚到井口,井口的板稳稳地承住他。板上盐,又是一滑,他鼻子撞到板上,鼻血立时糊了半张脸。

“第三记——”荀彧看了看风,风的角度如郭嘉所算,向东偏了一点点,他才抬起手。

铃第三次响的时候,泥湾堤处同时响起三声木桩撞地的钝响。

那是程昱安排的“断声”。断声一出,堤上的草绳同时被人拉紧,绳下的湿草与盐砾被拢成一块块滑面。勇还在前,后队挤上来,队形自乱。曹仁的“缰”在堤外悄悄转了一个圈,把外围腾出的路堵住。

夏侯惇的“刃”终于来。他在盾车缝里把刀横了半寸,再横半寸,像在风里架了一道看不见的门。那门一合,正合在第一个想仗着胆气冲出去的人脖颈上。

短促的金铁声之后,有人第一次喊“退!”这声“退”不高,却被泥湾堤上的风一送,越送越远,越送越乱。

有人摔在盐上,有人踩在人的腿上,有人想拉别人一把,却被墙里的短槊敲了一下手背,疼得把手缩了回去。屋背上的人不喊,只看铃声,一个个按着节拍把盾抬起又落下,像一排简易的风箱。

“铃所不至,刀不落。”荀彧在心里又把这句话重说了一遍,然后冷不防一摆手:“把那个越线的拽回来!”

一个新兵杀得眼红,箭步越过了白灰画出的线,刚举刀,腰眼一紧,旁边的军法吏已经拽住他,按倒,在地上割断他刀上的系绳:“回。”

那新兵眼里全是血光,嘴里想骂,嘴唇一翻,看见白灰线,就把话咽回去,狠狠在地上擦了一把脸,把刀捡起来,退回线内。

“记名。”荀彧吐出两个字,“战后按军法轻责。”军法吏笔一落,“越线”旁添了一个名,笔锋飞起时又收住,像收回一柄曾想刺出去的刺。

——

城外,陈宫站在一处黑影更深的地面。他眼睛未曾离开过那道短短的巷子。

他看见了“勇”进,“勇”退;看见了门合、盾落;看见了盐砾的光,像细雪上一寸湿痕。他的舌尖抵着上颚,笑了一声,笑意不至眼底。

“果然。”他低声,“果然虚。”

副手凑过来:“公台,吕将军还在城西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