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来报:袁术近月连征粮,内库减,遣使四出,求盐铁与粮道共济。又,广陵水道近日涨落不定,闸司更换三次,未定。”
“又,琅邪、东海商人入徐者少,出徐者多。又,彭城城下陌市近日停三成。又,东莱有船为风折桅,靠岸五日不得离。”
每一句,都是零碎的事,都不够挡刀;但每一句像一滴很小却很重的水,落在同一处石缝里,落多了,石就裂。
“又,”荀彧抬眼,望向曹操,“泰山郡县,旧田坏三,修未毕。百姓告贷,官库出粟少四成。”
曹操的指节在印面上轻轻一顿。那一粒在木纹里悄悄发芽的芥子,像在他掌心里刺了一下。他把印再抬高了一线。
“这与徐州何干?”程昱轻声,按住了他本该出口的锋利,“袁术求粮,正合南路兵入淮右,断其根。东海商市停三成,亦难为患。风折东莱之桅,不过海上小事,何足挂齿?”
“每一件,单看皆小。”郭嘉道,“合起来,就不是小。”
他不看程昱,他看着印。印在空里,像一颗心在一具强壮的身上。你一按,它就跳。你一放,它就跳得更快。你以为你收住了它,它就开始用别的地方跳——比如血管,比如指尖。
“主公,”他终于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曹操眼里,“刀要落在肉上,才切得出路。可刀不能落在镜面上。徐州今日,看似肉,实则镜。印落于镜,刀便回到自己身上,伤不了人,只割自己。”
夏侯惇冷笑:“巧言令色。”
“元让,”荀彧摇头,“听他把话说完。”
“我不在此刻说完。”郭嘉道,“此刻,我只求一件事——不立印。”
“军心何以安?”程昱终于抬眼,声音不高,“三军缟素,怒在胸中。他们盼等的,不是你的一句‘且慢’,而是主公的一盖印。”
“军心之怒今日可用,明日可亡。”郭嘉道,“这个怒不收,明日就会把自己烧掉。”
“凭什么?”夏侯惇逼近半步,眼神是火。
郭嘉没有退。他只是露出了一点很淡的笑,像在夜里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凭我昨日那四个字。”
“纸上谈兵?”程昱的眉梢动了一下。
“无论你们画得多好,纸永远是纸。”郭嘉道,“今日的印,是把纸变刀,还是把刀变纸,主公只在一念之间。”
曹操看了很久。他看的是郭嘉的眼,也是在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捏着印,印捏着他的心。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殿中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被这一抬一落牵住了。父亲牌位后的黑芥子还在木纹里,待发。香灰那道小小的山已塌了一角,塌在“伐徐”的“伐”旁边,像墨未干,先沾了灰。
“奉孝。”他终于道,“你要孤做什么?”
“暂缓。”郭嘉道。
“缓多久?”
“一个昼夜。”他答,“让我用这一个昼夜,把刀从镜上移开,让它落在肉上。”
“你能?”曹操问。
“我若不能,主公印仍在手中。”郭嘉说,“刀仍在你腰间。”
殿里很静。静到能听见烛心里那一点点爆开的焦香。静到能听见殿外一只乌鸦从东檐飞到西檐,爪子擦过瓦脊,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荀彧低声道:“主公。”
程昱没有说话,手指仍稳稳按在剑鞘上。
夏侯惇紧盯着郭嘉,像一只被按住的猛兽,喘息加重。许褚、典韦的脚跟各自往后一挪,像两块石头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
曹操缓缓把印从檄文上方移开,落回案上。朱绶在他腕上缠了一圈,像刚才那条在水里转身的蛇,忽然不动了。
他没有宣布任何东西。他只是抬眼,看着郭嘉:“一个昼夜。”
郭嘉抱拳:“谨受。”
他重新坐下。眼睛却未再闭。他看着那枚印,印身上的古纹落在灯影里,像一道道静止的水纹。他知道,这一个昼夜,足够他把“纸”烧成灰,把“灰”抹到对面人的眼里,再把那把刀递给主公,让它落在应当的肉上。
殿中人直到这时,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很多人这才发觉,刚才那一口憋着的气,憋得有多苦。有人握紧的手指松开,掌心全是汗。有人弯了一下腰,像背上的一块石头被移走了一寸。
“退殿。”曹操道。
鼓声再响,仍是三通,却比先前轻了。白麻在风中轻轻一抖,像把雪从屋檐上抖下去。香灰在案上平了一线,那个小小的灰山不再崩塌。
郭嘉出殿时,正迎上那只从西檐飞回东檐的乌鸦。它在空中绕了一圈,又落回鼓楼。风从他的耳边掠过去,带着北方的寒。
那寒里有铁的腥味,也有水的潮味。两者混在一起,刚刚好。
他低声,像只对自己说:“今天,先把刀温一温。”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道:“军师,且慢。”
郭嘉停步,侧身。是荀彧。荀彧看着他,目光仍是清的,却比先前更深了一寸:“一个昼夜,要做很多事。”
“够。”郭嘉笑,“只要印未落。”
荀彧也笑:“你要的,不止不落印。”
“当然。”郭嘉拱手,转身下阶。
最后一级阶石有一道小小的豁,像有人用刀尖刻过。他用鞋尖轻轻点了一下,把一粒灰从缝里挑出来,让它随风走。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像这一点灰一样,恰到好处地落到该落的地方。落在粮道,落在闸司,落在陌市的摊位边,落在某一个会在明日清晨咳嗽的人喉咙里。
然后,刀就不再是镜里的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刀。
殿后廊里,冬日的日影被廊柱切成一格一格。他的影子从一格走到下一格,又走到下一格,像一枚轻轻滑动的棋子。
下一步,才是棋。
他没有回头。只是让那声在殿中的“且慢”,沿着廊下的风,再响一次。
“主公,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