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接了,喝了一口,喉咙里那一丝甜腻被粥洗开。他放下碗,“今天梨涧井里抓出来的残件,你让徒弟记了配方。”
“记了。假的多,真的少。”
“真的一滴,足够。”
月英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话?”
“因为我越来越怕‘多’。”他目光落在纸鸢,“多说、多杀、多想……多了,就乱。我们这几天在做的事,都是减‘多’。把风从四面减成两面,把人心从十念减成一念,把刀从三十把减成一把。减到最后,剩下的,才是能落进碑上的字。”
月英没有笑,指尖在碗沿上点了一下,“你在冷。”
“我在等。”他把鹤氅拢紧,指尖却仍然凉,“等一柄刀出鞘。名分在,我们才好点火。”
午夜过隙,营北的风忽然一紧。纸鸢尾羽斜了一下,铃响三短一长。
巡夜卒举火奔去,一口气地把坡口的布门全部压低。果然,草丛里窜起两个暗影,其中一个手里拖着一串泥人,泥人脸上涂着红字“煞”,泥人的肚子灌了油。
他们见风门封死,丢下泥人就跑。巡骑追了两里,抓住一个。他嘴里嚼着麻,舌头发硬,发不出字。郭嘉看了看他的鞋底,鞋底是徐州城里常用的布胎印。那人眼里有一瞬的迷茫,像明白自己这一趟是被推出来送死。他面朝地趴着,喉咙呜了一下。
郭嘉没有问,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人心一碰硬,问不出东西。
“把泥人烧了。”郭嘉说。
“在井庙前烧?”有兵问。
“在井庙背后。”他顿了一下,“不让孩子看。”
风平。鼓低。营火往下沉。大多数人都睡着,只有最外一圈的岗哨在换手。
郭嘉回到自己的小车前,膝上铺着星图,让“观星策”慢慢转。他看见红丝比昨天更清,在东南偏南的远处开始打弯,弯向陶氏腹地。他吸一口气,胸腔里像被谁用冰指轻轻划了一下。他低低咳,咳声轻,气息带着铁色。他把袖口按在唇边,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一点红。
“军师。”荀彧掀帐而入,带了夜色的凉,“密探回报:张闿夜里又折北,似在找护。”
“跑吧。”郭嘉把手指按在星图边缘,“他越跑,名越清。我们只要把路洗干净,他自己会踩出泥来。”
荀彧盯着他,“冰。”
郭嘉笑了一下,“我冷,是替你们热。”
荀彧沉默半息,忽然从袖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环,环内刻“清”字。他把环递过去,“主公叫我交给你。说是‘刀的名分’,先戴在你手上,等要用,再取下来。”
郭嘉接过,环很轻,冷。他把环往右手无名指上一套,环在骨节上停了停,刚好。那一瞬,他觉得胸口那一丝冷被温了一寸。他抬眼,“谢谢。”
“别谢我。”荀彧按住他手背的骨,“明日再进三十里,你不要总是独处车中。冰再硬,也要时时见火。”
“好。”郭嘉答。他看一眼环里的“清”,字细而直,像一条能够穿透夜色的线。
天快亮的时候,巡骑带回一名少年。少年裹着被,脸白,手里抱着一个布包。包里是粮票和一封写给他母亲的信。
少年是徐州城内某家书童,被骗出城来给“信使”带路,结果被丢在半道。他吓得说不出话,看到营门上的“孝”字,才勉强喊出一个“求”字。
“送他吃粥。”郭嘉道,“写一封回条。条上说:‘路干净,可以走。’”
“军师,你凭什么说‘可以走’?”少年兵退后一步,怕他。
“因为我们把风门立好了。”郭嘉看他的眼睛,“你以后碰见挂风的人,先绕开,再把门关上。”
“什么门?”
“心门。”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眼里却亮起来。亮得很像上午梨涧井庙前那块歪歪扭扭的“清道”。
日出,军鼓起。大军像一条押着风的河继续向东。沿路井庙的香在风里一缕一缕直上,像有人在天上把一条线慢慢牵紧。
梨涧的老妇在门口把昨夜晒干的衣服收进来,把那块写了“清道”的誓板擦了一遍。她不识字,却把指头在“清”字上多按了一下,像在抚一张消了热的额头。
第二日午后,前锋捕到两名在渡口贴“假檄”的人。纸上的字写得漂亮,话却阴,拿“孝”当幌子,写“来者皆贼”。
夏侯惇把那纸一撕,纸灰落在水面,一圈一圈散开。
郭嘉不看那纸,只叫人把“清道”的木牌挂在渡口前的柳树上,又叫人把柳树下的泥烂处铺上石。他对渡口的老人说:“你还是收税,只是别拦路。以后有人拦你,你指牌。”
老人点头,眼里有光。光不大,却稳。
第三夜,风不转。营里有个胖士卒睡不着,悄悄起身想偷喝一口盐汤,被巡夜铃惊住。军法官把他拎到军师车前。胖子打摆子,结结巴巴,“军师,我……我只是冷。”
“冷不从嘴进。”郭嘉看着他,“从背进。你明日背两卷绳,替两个老卒送到前锋。送到了,你就不冷。”
胖子第二天真背了两卷粗绳,走到腿软。绳送到,他往地上一坐,背上汗出得跟洗了一回。他摸摸背,“不冷了。”他抬眼看中军那辆矮车,低声嘟囔,“冰也能救人。”
第四天黎明前,西北角的岗哨吹了一声极短的号。
月英从半梦半醒里弹起,抓着线就跑。纸鸢尾羽斜得厉害,风在裂。第三道反挂的布门有一角被割开,香灰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抓了一把灰,灰里有细细的沙。沙是从河滩里带来的,专门用来吸香。
她抬眼,草里有一行很浅的脚印,鞋底仍是徐州布胎。
“军师!”她喊。
“别追。”郭嘉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像一直在这里,“让他回去。他回去,才会把‘风门’记住。”
“记住?”
“他们以为挂完风就完了,没看见我们把门立在风上。他一回去,就要想起门,这一想,风就会散一丝。”
月英点头,“你还是冰。”
“冰能把火定住。”郭嘉笑了一下,笑得很慢。
天亮之前,荀彧送来一封带有泥痕的急札,是曹操亲笔。字极短:“奉孝,刀名与你,候用。”
郭嘉看了一眼,指腹按在“孝”字上,像把一枚极热又极冷的东西压进掌心。他没有别的回应,只把那枚“清”字之环往里又推了一分。环与骨更贴。
日出。营门开。三面旗走成一线。
夏侯惇把“清道”木牌按在马鞍上,阳光照了一下,两个字亮,像被水洗过。少年兵扛着鼓,鼓面在他肩头微微跳,他抬头,恍惚看见前头那件鹤氅在晨光里变得更薄,薄到几乎看不见。可他越看不见,越安心。
“军师。”夏侯惇勒马,回头喊了一声,“张闿那狗贼若挡路?”
“刀刃向敌。”郭嘉的声音不高,“刀背护人。”
“诺!”夏侯惇拍马扬刀,刀光一翻,像天边一条细白。
大军踏上渡口的小桥。桥面新铺的石在脚下轻轻响,像有人在底下敲一面小鼓。
鼓声、步声、风声合在一起,形成一条看不见的绳。绳的一端系在城心的井庙,另一端系在东阳道边那块“泰山之血”的碑上,再往前,系在那把尚未出鞘的刀的刀柄上。
行走的“冰块”从队列间穿过。他不言笑,衣角不乱,手背很凉。
每当有人心里起火,他走过去,火就下去一寸。有人背冷,他一句话,背就热起来。他像一个不为人知的庙,在移动;像一口没看见的井,在呼吸。他是全营的异类,却是全营最稳的一口气。
午后,探马自前线急回:“张闿折入陶氏旧屯,欲借邳县西南的粮仓做屏。”夏侯惇当场骂。郭嘉只把蜡纸图卷成一轴,递给他,“去。记着你盔沿里的字。”
夏侯惇接了图,盔沿上的“清道”映着日光。他大笑一声,“得令!”
他拍马去。尘浪从他身后腾起,像一条被阳光烧白的鱼。
鱼尾扫过营门,纸鸢的线响了一下,铃随之清清答应。月英捻着线站在旗杆旁,目送他远去。她侧过脸问,“军师,你冷吗?”
郭嘉看着远方,嗓音像刚从井里捧出来的一瓢水,“冷着。等刀。”
他把鹤氅拢了拢,回身上车。蜡纸上红丝愈发明亮,像一枚字,笔画清而直。
他用指尖轻轻沿着那条线滑了一下,像在碑上摸一个字。那个字,不是“杀”,也不是“罚”。是“清”。
他低声道:“以清为刃,以孝为绳。”
纸鸢在高空翻了一个稳稳的弧,尾羽不摆。
鼓声在远处按住节拍,士卒的步子把石面踏得像铁。整支军队像一块巨大的冰从火边缓缓掠过,火没有熄,反而更稳。谁都知道,下一阵风就会把刀口送到眼前。
谁也知道,刀背已经把一城、一路、一群人的心,护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