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龙气凝滞,血色的煞(2 / 2)

“再来两块,往北偏半寸。”郭嘉的眼神像细针,捉住那些看不见的线。

鼓声稳稳走着。百姓先前的乱呼从四面收紧,化成了低声的念诵。是“民誓”。没有官吏带,他们自己把誓词一句一句念下去。有人念错,但没人笑。

念到“愿与城共生”的时候,月英在井圈上的手指微微一抖,像被这句话轻轻推了一下。她抬眼,看到不远处那位抱孩子的妇人正一字一句地教孩子念,孩子奶声奶气,叠着鼓点,竟像合了拍。

红线在井里又顿了顿,随后像被一只手从背后推了一把,往下急奔,钻进了新放的吞煞砖的暗纹里。

暗纹吞下去的不是血,是被血勾连起来的那口“煞气”。“煞气”是杀,是怨,是黑影之手对城的恶念。它们在弯里彼此绞,耗了力,余下的被符线牵着,化作细细的一缕,向窑下的弃井走。弃井里早蓄着混了灰的冷水,阀一开,红线被整条引了过去,像把毒虫丢进锅里,滋的一声,不再出头。

“好了。”月英吐出一口气,额上细汗,手背上一道被砖边划出的血痕渗出红来。

她抬手抹去,余光里见郭嘉的指关节苍白,掌心按在胸口。他的唇角染了一丝极浅的红,几乎看不出来,却是最真切的“煞”。

他借城以火,城却也借了他一点血。他微微一笑,那笑像把刀没入鞘,很轻,但内里锋利。

“把人带上来。”郭嘉道,“让他们看一看,‘煞’如何被吞。”

士卒押着两名黑衣人上来,一个喉裂,已死,另一个便是巷里那名。那人被塞了口,眼神仍恶狠狠地盯着井。

他脚边的布袋被倒开,滚出几只密封的铜盒,盒口还沾着未干的红。程昱命人撬开,一股腥甜扑面,盒里是兑好的假煞,另有几卷黑纱,几根细长的铜管,还有一枚小巧的火折子——细得不像战地用的,倒像案头玩物。

“他们的手法并不高明。”程昱淡淡道,“可惜用在人心上,便足够恶毒。”

郭嘉看着那黑衣人,“谁给你的管子?谁教你把木牌插在薄缝里?”

黑衣人眼神一冷,吐了口血泡,含糊不清吐出两个字,“井……钥。”

“井钥?”程昱挑眉,“哪个井?”

黑衣人笑出声,舌尖伤口牵动,笑成痛哭,“你们窃龙,必有一井为心。钥在你们手里,也在天上。北斗失一,天枢倾——”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倒地抽搐,嘴角冒出黑沫。有人惊呼“毒!”月英抢上前,捏住他下颌,却发现毒不是舌下,是臂内侧布缝里埋了针。她咬牙甩手,把人推开。黑衣人身子僵住,眼神空了。

广场上一静。片刻后,官吏沉声道:“继续念誓。”

百姓便又念起来。鼓点不乱,香火不灭,井口的红色退去,水面重新清亮,铜钱在上面轻轻晃,终于稳稳停在南位。纸鸢尾羽又扬起来,风转“离”。

这天午后,曹操来了。

他在井庙前停马,跳下,什么也没说,先俯身看井。井水清得可以照人,井圈内侧新换的两块砖色略深,纹线在水光下显出柔和的光。

曹操右手抚井,左手扶住石匾,又抚平了那条被挤压出的小裂。他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具已经僵硬的黑衣人尸体上,神色冷。

“军师,”他低声道,“借煞破滞,今日见了。只是这煞若日日来,城承不承得住?”

郭嘉微微一躬,“不必日日。今日一来,足够把‘壳’破七分。余下三分,我以人为‘楔’,以教为‘填’。立巡夜法,定井庙律,凡入城者先登记,家有壮者,轮入巡夜队,以‘民誓’为籍,以鼓为号。再者,把城中空屋按里甲分,里正三名,甲长九人,白日管粥棚,夜间管铃声。把人心织成绳,绳多,‘煞’便找不到下口。”

曹操点头,“可。”

“还有一件,要请主公准允。”郭嘉转首看着他,瞳孔深处一丝血光轻晃,“在城心下设‘炉胆’一隅,用来‘收煞’。旁人只当排水之井,实则为我们所用。若他日强敌压境,我们可在‘炉胆’上开一线,借‘煞’入炉,以火回之。如此,城便不仅能守,还能战。”

程昱听得微变色,“你要把‘城’与‘阵’彻底缝死?”

“城与阵,本一体。”郭嘉淡声,“只是以何名呼之而已。”

曹操久久看他,忽道:“你今日咳血。”

郭嘉笑,“炉胆未稳,身胆先松。无妨。”

曹操不笑,目光沉了沉,忽而侧身对随从吩咐:“把那巡夜卒的名字记下,赏他家米二十石,盐五斤,另给砖票十枚。伤者,官医先治,药入官库支。死者,立碑,碑上刻‘守夜之士’四字。”

“诺。”

那被救下的少年这时已被抬来,脸色惨白,嘴唇干裂。他挣扎着要起,曹操走过去,按住他肩,“你敲了铃,全城都听见了。好。”

少年眼里湿了,嘴唇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他的母亲跪在一旁,手脚都在抖,想磕头,又被曹操伸手扶住,“起来。你儿子有功。”

这一扶一言,人群里像吹过一股暖风。有人一抹眼,一个接一个跪下去,又慢慢站起,声音不大,却整齐:“谢曹公。”

鼓声在暮色里又回来了。纸鸢线在晚风里拉得极直,铃声清朗。窑群那边传来工匠的吆喝,新窑开了,火光照亮半边天。城里的气息也变了,凝滞被破,嗡鸣再起,甚至比昨夜更深一层,像暗处有一条看不见的龙,缓慢把身躯盘舒。

夜沉下来的时候,月英把那块破木牌擦干净,和昨夜那块一起装进小匣。她在匣底又添了一张图:在原有的十窑、四渠、三十六井、一百零八符墙之外,画了一个小小的“炉胆”,位置在城心偏西三尺处,旁边注解“吞煞”。

她把图折好,压在两块木牌之下,合匣时,指腹触到那四个字的棱角,心里像被轻轻扎了一下。

“井钥。”她低声复述那两个字,抬头望天。北斗明明还在,但她忽然觉得,有一颗星似乎比昨夜暗了一点。

郭嘉站在井庙前,听鼓,听风,也听自己胸口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鸣。他知道今日只是开端。

龙气凝滞已破,炉底已暖,血色的煞借势入局,把最硬的壳凿出了第一道细缝。裂缝既生,便有无数手会伸来:有人要撕开,有人要缝合。他轻轻吸气,压住喉间那缕血腥,朝井口弯腰,低声道:

“借你一线,来日还你万钧。”

他目光掠过石匾,再看向远处的窑群。火在夜色里呼吸,人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整齐。远方的东线,有鼓声回响,像隔着几重山传来的梦。

程昱悄然立在他侧,压低声音,“东线的侦骑回报,外敌有动。军师,‘那柄刀’——”

“名分在我手里了。”郭嘉笑,笑意不及眼底,“只是还不出鞘。”

他转身,向曹操行礼,“主公,臣请明日全城再立一誓:守夜之誓。”

曹操点头,“准。”

鼓声在城心里一圈一圈散开,散到最远处的臂弯,又折回。

纸鸢尾羽在夜风里轻轻摆动,铃声忽紧忽缓,像心跳。城在呼吸,炉在呼吸,人心也在呼吸。所有呼吸汇成一线,穿过井庙的檐角,穿过窑群的红,穿过那一小格“炉胆”,向更远的黑暗伸展。

黑暗里,有一群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这条线,其中一只手轻轻将一枚冷硬的钥匙一转,似乎在试探一把锁。

锁尚未开,城已先把自己锁牢。

下一刻,风从“坎”彻底转向“离”,鼓声戛然而止,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金铁交击——像某柄刀,在看不见的地方,向鞘内轻轻一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