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程昱问。
“一个识弦的人。”郭嘉没有给名。
琴音又起。不是曲,是拍。女子用手指轻轻叩弦,每三息一次。
人群沿着这“三息”的步子走,井口的喘更匀。旗与水之间构成一条真正的“熟路”。火只在边角上窜,不再向人群的方向追。
就在这时,巷外左侧,有几道影子贴着墙滑动。不是牙门,不是百姓。那是来“问名”的另一拨人。
他们不喊口令,衣甲轻,脚下急。领头的手里捏着一截短火折,火折的芯很亮,像一只小眼睛。
“别动水!”那人低吼,“我只要看你们旗背后的徽。”
夏侯惇抬刀,刀背往上一挑,把那只“眼睛”打灭。他不退,也不进,只把刀横在胸前:“口令。”
那人冷笑:“你们——凭何护驾?”
话音未落,弓骑的“云旗”在屋檐下一响。不是吼,是低低的一线声,像打在石上的水。
那声落下,旗面一抬,旗背后露出“粮安令”的印纹。印不大,却极稳。短刀手齐齐把刀尖向下,露刀背。护人队同时抬缸,缸底“稳”的字在水光里显出一瞬又隐下去。
郭嘉开口:“凭旧例。”
那人看着这面旗,看着这碗水,看着这刀背。他的眼睛在火光里收紧,又慢慢松开。他像被迫在心里做了一道“是与否”的算。半息后,他把手一摊:“借路。”
“护民。”夏侯惇道。
两字落下,冲突不再长大。那拨人靠墙而过,靴底的步子也不再抖。领头者略略侧首,像是要看一下琴,又克制住了。琴音不响,只是拍。拍得像心跳。
“走!”鸩把女子带到巷口外的“稳石”边。
女子忽然停住,转身,朝井里看了一眼。她开口,声音轻:“还有一件小东西,怕以后找不到。”
“不拿也可以。”鸩说,“命比物要紧。”
女子摇头:“那东西不是为我,是为你们。你们要把‘法’写在‘术’上,最好有一枚能让不识字的人也看懂的‘印’。”
她弯身,从琴囊里摸出一枚薄薄的铜片。铜片上刻着两道细纹——“牙门”与“粮安令”的呼应纹。和昨夜井口绳结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枚铜片的边缘又刻了一圈更细的记号,像潮水在沙上退了又涨的痕。
“哪来的?”鸩问。
“校书台。”女子答,“用来标‘旧例’的‘新刻度’。”
她把铜片递给鸩。鸩接过,指腹一触,便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以后只要把它系在旗杆,旗面不必更换,站在远处的人也能认出“旧例”的新一层。这是把“熟路”写得更熟的一笔。
她把铜片按在蛇牌背面,轻轻一按,铜片卡进缝里,像一枚嵌进骨的薄甲。
“走。”她重复。
她们穿过水光,穿过旗影,走上关道。道上风更长,灰更轻。人群在两道“稳”石之间安静移动,步与步之间不再互相踩。
远处谷外那面留着的“粮安旗”仍在,低,稳,像一块被风反复抚摸的碑。
“你叫什么?”鸩忽然问。
女子停了一个半步。她好像从来就不打算说这个字。她看着鸩,片刻后只是答:“你们叫我‘琴’便好。”
“‘琴’会把火压住吗?”鸩道。
“会把火里的‘逃’压住。”女子说,“火压不住,全靠你们的水;人心的‘逃’,靠弦。”
鸩点头。她把蛇牌压在掌心,感觉到铜片的边缘扎着皮。扎的那一点痛,把她的注意力牢牢锚住。
队伍外侧,程昱对郭嘉低声:“问名的人退了。有人还会再问。”
“会。”郭嘉道,“我们现在只露了‘旧例’的牙。有人等着看我们露‘真牙’。”
“你准备好了吗?”程昱问。
郭嘉望向旗。他的目光穿过旗面,落在更远的地方。那是关道外的岔路,是昨夜他让夏侯惇去树“牙门旗”的地方。
那里会有人在风里等。他们不举旗,却用别的旗问你:“凭何护驾?”——这话不是挑战,是试探。他必须用“法”回答,而不是用“杀”。
“露一寸。”他说。
“露给谁看?”
“露给天下看。”郭嘉笑了一下,笑意很浅,“让他们学。学得像,天下就少死几个人。”
他的笑在下一瞬淡下去。他的胸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收紧。
他把袖口一捏,把那口血意压成一条极细极细的线,藏在肋骨后。火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亮压成了两点。他站直。风从南来,带盐,也带草。他
用最平的声音交代:“把‘稳石’沿道加密到十步一枚;旗不再移;水缸每处多放一只小瓢,孩子先用。”
“谨记。”
快近午时,火小了一层。巷口两侧的墙体仍在冒热,像刚离火的铁,放在水里“刺刺”地响。鸩把最后一只水缸挪到巷外,俯身去摸缸底的“稳”。
她忽然停住——有一枚更小的石头在“稳石”旁。那枚石很圆,上面刻了一个极浅的“义”。
谁刻的?
她抬头。女子站在旗影下,正把琴背慢慢放下。
她的手从弦上撤开,指尖的茧白得显眼。她看见鸩的视线,淡淡道:“昨夜在谷口,有个老兵跪在旗下。他说‘今天没有死’,又不知该叩什么。叩‘主公’不妥,叩‘天’太远。我就刻了一个‘义’。不是劝人。只是把他那一口气落在一处。”
鸩没有说话。她把那枚小石轻轻推到“稳石”下。
两块石贴在一起,像两颗心挨着。她忽然记起在井下第一眼看见女子时心里的那一点起伏——她从不喜欢琴声,因为琴声让她想到软。
但今天,她知道琴声也可以用来把“软”钉在地上。
“你跟我们走吧。”她道。
女子一怔。她把琴抱住,像抱命:“去哪里?”
“去一个不会问你叫谁的地方。”鸩说,“在那里,弦不是用来宴客,是用来镇路的。”
女子看着她,少见地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那我便当你们的‘水’。你们把火压住,我把‘逃’按下。”
“走。”鸩伸手,把她从旗影里拉出。
午后,曹操带着后续的稳胆之兵抵达。路上已没有乱。
只有脚印的两条带,一条向西,一条向南。水缸移走,只剩石上的浅圈。他弯腰拾起一枚“稳石”,拇指在石上摩挲,抬眼看郭嘉。
“火压住了。”他说,“人也压住了。”
“凭旧例。”郭嘉回。
“问名的人?”
“借路了,还会再来。”郭嘉笑意浅,“到了岔口,让他看我们旗背后的‘新刻度’。”
“什么刻度?”
郭嘉从袖里取出那枚薄铜片,递过去。铜片在光里只露一线细光。曹操接过,端详一瞬,点头:“好。旧例写新意。利刃不杀民,先斩疑心。”
他把铜片扣在“粮安旗”的杆上,旗面在风里轻轻一颤,像认了一位老友。
夏侯惇带着护人队自巷外回来,眉头有一线未散的紧。他把刀入鞘:“城里有几拨学我们‘试法’的。被水压回去了两拨,还有一拨在远处看。没有乱砍。”
“好。”郭嘉点头,“再派两名‘声旗’,让‘熟声’更密。”
“遵命。”
曹操忽然注意到旗影下站着的女子。他目光一顿,看了看她背后的琴,又看她手上的茧。他没有问名,只对郭嘉道:“有用。”
“重人。”郭嘉说。
曹操不再看第二眼。他把“稳石”放回石圈里,抬头,望向西边的关道:“走吧。火后与水前,字还没刻完。”
队伍出城。风从东南来,旗面向西。人群在两条“稳”的细河之间走,脚步不再挤。琴声不响,只在每一次风大一点的时候轻轻敲一记拍。那拍子像夜里最后一班更的哨声。
走到昨夜的谷口,第三面“粮安旗”仍在。旗不高,不耀眼,像一块立在心里的一寸木。有人在旗下跪了三跪,叩了三叩,不为求功名,只为今日没有死。他起身时看到了水缸底那枚“稳”。他把手按在石上,手心热。石很凉。他就笑了一下。笑也很小。
岔路口,风里立着一队骑影。旗不扬,甲不亮。领头者抱拳:“借路——护民。”
“熟声。”夏侯惇把刀背抬起,“靠左。”
那人靠左。目光却在旗杆上一顿。他看见了那枚薄薄的铜片——“旧例”的“新刻度”。他沉默半息,忽而笑了一下:“学到了。”
郭嘉也笑:“学像一点。”
两队错身而过,没有刀光,没有怒。只有马蹄敲地的极轻的“嗒嗒”,像在为这条“熟路”打节拍。
“奉孝。”程昱低声,“你胸口——”
“还能撑。”郭嘉道。他抬头,望向更远的西。观星策在他眼底缓缓展开。卷心不是天,是路。路在火后,在水前,在一面旗的影子里,在一块石的字里,在一个女子按下的弦里。
——名与人。
他咳了一声,把那口血意吞下去,声音仍平:“刀在水里。弦在火里。路在旗与石之间。”
“主公要什么?”他又看向曹操。
曹操握着缰,笑意沉稳:“要天下说我仁而不弱,勇而不暴。”
“那便继续刻。”郭嘉回。
风正好。旗面轻抖,水面微光,火在背后渐远。
琴音在风里只留下一线极细的痕,像用针在布上缝过。缝过的地方不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