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旗作甚?”曹操问。
“让人知道这里有人在。”郭嘉答,“不在抢,在救。旗只作‘声’,不作‘功’。”
曹操点头:“依你。”
他转身,忽又回望:“奉孝,你胸口还撑得住?”
“撑得住。”郭嘉淡淡一笑,“主公若愿,我愿多撑几年。”这句与昨日无别,可他说完,喉间还是牵了一下,咳意在胸腔里蜷了又散。
他把它压下去,声音恢复平整,“夜深后,水再灌一次。井下的板会松。让人一层层起。轻,稳,慢。别把琴弦踩断。”
“琴弦?”曹操不是很明白。
“城里的气要收在弦上。”郭嘉不做多解释,“弦断了,声就散了。”
曹操嗯了一声,转身去调遣兵马。
——
夜色终于落下。
城像一块在火里过了头的铁,此刻被丢进冷水盆,发出细细的刺声。护路的兵提着灯,灯光被风吹得歪来斜去,像一群收拢不住的萤。
井口的绳子一根根紧了又松,油布袋被一点点拖出地面,鼓胀的形状在灯光里起伏,像活兽的背。
“慢。”鸩在井边低声。
她已经开了两口井。第三口有些怪,井壁有一道被火烤得发亮的裂纹,裂纹像从地下延伸上来的闪电。
她把耳朵贴在井沿上,听见极轻的风声从裂纹里钻出来。她把蛇牌挂在更显眼的地方,又在井口系了一圈更密的湿帛。
她滑下去。井底的甬道更窄,石地上有长长的拖痕,像有人曾经背着东西在上面走。她摸到一间更小的室,室中摆着一具形状奇异的木架,架上竖着十三根细竹柱,柱头各有小孔,孔里穿着发黑的丝。
她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风一过,丝在黑里极轻地颤,发出像笑又像哭的细声。她不喜欢这声音。她本能想把丝扯断,又按住了手。
她转身,将墙角一架小小的箱子抽出。
箱子很沉,边角扎手。她把箱子放到地上,用刀尖挑开。里面有几卷薄薄的竹简,竹简上涂着一种她不认识的药,颜色像枯藕。还有一枚刻了“御”字的铜片,薄,轻,像蚊翼。
她把铜片塞进衣襟里,把竹简包进油布里,再把箱子放回墙角,不动其原状。她出去,把油布袋挂上绳子。绳子轻轻一跳,像井里的人在点头。
她正要转身,忽然停住。
她听见井外有脚步。脚步不重,不像兵,更不像百官。是另一群来得比风更早的人,脚上带着一种急遽的贪婪,那种贪婪像干草遇见星火,立刻要烧起来。
“来客。”井口的短刀手低声说。
“别动。”鸩在黑里吐出两个字,声音像两粒沙。
她从井里升起,半身出井,露出眼睛。那几个人已经走进水缸排成的巷口。
为首的披着一件油布大氅,氅角上一圈黑泥,像从牛肚里滚出来。他一见“粮安旗”,笑了一声,笑里全是对旧令的轻蔑。
他伸手去扯旗。旗杆很粗,石座很稳,他扯了两下,扯不动,就骂。
“干活的。”他回头吼,“把缸掀了,看看里面有什么。”
有人伸手去掀第一只水缸。缸底的圆石摩擦声被夜风吹散。鸩开口:“口令。”
那人抬头,没看清是谁,骂一句脏话。
“口令。”鸩又说了一次。这次她的声音里有水。不是女人的柔,也不是兵的硬,是井里的水那种从缝隙里渗出来的冷,冷得能把人的心疼一下。
那人迟疑了一下。披氅的把短刀一晃,笑:“你们牙门的?口令是什么?”
鸩把蛇牌在井口晃了一下:“旧例。粮安令行走,先口令,后取水。口令不对,水不动。你若非牙门,别动了民心。”
“民心?”披氅的笑得更响,“民心能当饭吃?”
“能。”鸩淡淡道,“能让你明日还有路走。”
披氅的不信。他挥手。手下已把第二只缸掀翻,水泼在地上,把灰尘压成泥。泥里有一枚刻“安”的石子,石子一露,井口边的短刀手把手按在刀柄上。鸩伸手按住他。
披氅的继续笑,笑声还没完,巷口尽头的影子里忽然走出两名牙门。
那是夏侯惇派来镇人的。两人不提刀,只把旗一抬。
旗与旗遥相照应,旗面上的纹在夜里像墨里透出的一线光。披氅的笑立刻短了一寸。他环顾,发现两侧的屋檐下也站着几个人,灯很低,影子很长,看不清脸,只看见他们站得稳。
“管得着我们?”披氅的嘴硬。
“今晚管得着。”一名牙门压低的嗓音从旗后传出,“粮安令在此,旗在此,水在此,民在此。你动了水,就是动了民。动民,军法伺候。”
披氅的吐了口唾沫,扭头想走,却在第三面旗抬起的方向停了一下。那是南角的牙门旗,远,低,却稳。这旗立在那里,像在说:今天有路。
披氅的骂骂咧咧退去。他走得很快,靴底的泥在巷石上印下一串紊乱的印子,很快被风吹干,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井边的短刀手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鸩松开按住他的手,手心也是湿的,却不是汗,是井里的水气。
她低声道:“继续。”
——
夜里最深的那一段过去了。水再灌一次,井下的板缝更松。
油布袋一袋袋上来,件件被悄无声息地带走。护路的人把“安”石收好,又换上刻了“稳”的小石。路像被人从黑里一点点刻清。
“够了。”郭嘉举手,“收。”
“太学的匣取两口,帛取十三卷。秘府的匣一口,药窖的方书十七册,太史令星历室……”程昱翻看清单,“只取到一个铜圈和一枚残印。”
“不急。”郭嘉道,“星历室真正的东西不会放在第一层。那口井还要养两夜。水到,木松,再去。”
“明日便要去谷口了。”夏侯惇道,“人手分得过来?”
“分得过来。”郭嘉说,“水队与旗队不必全在城里。我们把‘路’刻到人心里,把‘旗’插在远处,他们自己会沿着路走到旗下。谷口那边要快,城下这边要稳。”
他抬眼,看一眼废城的黑影。
观星策在心中缓缓收卷。卷角还亮着一线,像有一根极细的弦从远处拽着这边的命。那根弦不该在此刻被碰断。他按住胸口的疼,像按住一只将要张口的蛇。
“奉孝。”曹操又一次走近,“你要的‘遗珍’,可得其半?”
“半够了。”郭嘉道,“今晚我们不是取尽,而是把门打开,把路修好。明日之后,诸侯争‘先登’,我们只需端水,扶人,举旗。到那时,城下与关道上,都会有人把我们的名字带出去。”
“带哪两个字?”曹操笑问。
“‘安’与‘稳’。”郭嘉看着他的眼,“你要天下说你仁而不弱,勇而不暴。那便是‘安’,便是‘稳’。”
曹操的笑意深了半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这牙,露得刚好。”
风吹过,旗面轻轻抖了一下。井口的绳子也轻轻抖了一下。
远处有极轻的琴声,像有人在灰里拨了一下弦,又停了。那声音像把夜划开了一道极窄的缝。缝里露出一点亮,不是灯,是一种更久的光。
郭嘉没有回头去找。他知道,那里埋着未来的某个“相逢”。他此刻要做的,不过是让路,刻字,守住水。
天将明未明。水缸里的水映出一线极浅的白。小小的“安”石静静地躺在缸底,像一枚心脏。
井下的风停了一会,又动了。风里有灰,有盐,有从某一本书页里散出来的草香。
“收队。”郭嘉低声说。
众人应。旗一面面落下,水缸一只只移开,脚印被风抹平。
废城重新归于沉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水渠依旧在,浅浅地,向西。
它像一条在人心里悄悄开出的沟,表面平静,实则把看不见的东西,一点点引向某处。
那里,不是城门,是关口。那里,不是功名,是人心。
他握紧袖中的竹牌,轻轻弹了一下边。竹牌发出一声极难听见的响。
那声响像提醒他:蛇的牙,不在夜里露尽,在火后与水前。
今夜,他们在火后与水前,把第一道字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