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议事厅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松脂。窗外,夏夜的虫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姜芸坐在长桌的首位,灯光将她的侧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她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几张被李娟偷窃、又被她亲手抚平的“数字编码绣线配方”纸。纸页上娟秀的字迹在昏黄光线下,仿佛带着无声的控诉。
李娟缩在长桌的另一端,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鹌鹑。她低着头,双手死死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脸上泪痕未干,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尖,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抽噎,喉咙里堵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悔恨。
小满坐在姜芸身边稍后的位置,安静得像一道影子。她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李娟身上,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她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和审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放在膝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山崎公文包时那种冰冷坚硬、带着奇异丝线凹凸的触感,那感觉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她敏锐的感知里。
姜芸没有立刻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娟,看着她因为恐惧而蜷缩的身体,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李娟在姜芸这种无声的注视下,几乎要崩溃。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姜芸,声音嘶哑破碎:“姜社长……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合作社!我……我就是鬼迷心窍了啊!”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山崎……山崎雄一他……他找到我,说……说合作社马上就要完了,说姜芸姐你搞的那些新花样什么化学固色,都是歪门邪道,迟早会把苏绣的名声搞臭!他说……他说跟着你没前途!他给我钱……好多好多钱……我……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她哽咽着,仿佛被那叠钞票的重量再次压垮,“他说……只要拿到配方,就带我去日本,给我开绣坊,让我当老板娘……我……我就昏了头了……”
姜芸的指尖在配方纸上轻轻划过,感受着纸张的纹理。李娟的话里,除了贪婪和愚蠢,还透露出一个让她心头一凛的信息——山崎不仅知道灵泉,似乎对合作社正在进行的“化学固色”技术革新也了如指掌!他甚至能精准地抓住李娟这类对新技术心存疑虑、又渴望捷径的绣娘的心理弱点进行蛊惑。这绝非偶然!他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他对合作社的渗透,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他除了让你偷配方,还让你做什么?”姜芸的声音打破了李娟的哭诉,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让李娟的哭声戛然而止。
李娟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小满,又飞快地移开,带着深深的恐惧。她想起了山崎雄一最后离开时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想起了他低声用日语说的那句“你知道后果的”。她不敢说,不敢再提“灵泉”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没……没了……真的没了……”李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不敢与姜芸对视,“就……就只是偷配方……他……他没让我做别的……”
“真的吗?”姜芸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李娟虚伪的伪装,“他有没有问过你,关于合作社染料的事情?比如,我们用来做化学固色的那些特殊植物提取液?比如,桑叶汁液的配比?”
李娟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姜芸怎么会知道?山崎雄一确实问过!就在她偷配方之前,山崎看似随意地询问过合作社最近在用什么新染料,特别是那些“植物提取的东西”,还特意问过桑叶汁液是不是很重要。她当时只当是闲聊,根本没往心里去!现在被姜芸点破,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变得灰白。
“你……你怎么知道?”李娟的声音带着哭腔,泄露了答案。
姜芸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山崎的目标,不仅仅是那份“数字编码绣线”的配方,他连化学固色技术的核心——桑叶提取液——也盯上了!这技术是合作社突破灵泉枯竭危机、实现非遗传承现代化的关键,是无数个日夜的心血结晶!一旦被山崎窃取,后果不堪设想!他不仅要偷走苏绣的“形”(编码绣线),更要窃取苏绣在新时代得以延续的“魂”(化学固色技术)!这个东洋资本家的贪婪和算计,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阴险和深远!
“我不仅知道他问过你,”姜芸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冰碴,“我更知道,他觊觎我们合作社的,远不止这些!”她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厅,让李娟几乎喘不过气来,“李娟!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山崎雄一,他到底还知道什么?!他是不是还知道别的?!关于合作社的!关于苏绣的!”
李娟被姜芸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逼问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向后猛地一缩,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惊恐地看着姜芸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驱使下,她语无伦次地喊了出来:“他……他好像……好像知道那个……那个水!那个能修东西的水!他……他问我……问合作社里……谁最常去后院那间锁着的仓库!他说……说那水能换大钱!比金子还值钱!他……他还问……问你是不是……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待在里面……”
“灵泉”两个字,李娟终究还是没敢直接喊出来,但那“能修东西的水”、“锁着的仓库”、“经常一个人待在里面”,已经足够清晰地指向了那个空间,那个姜芸视若生命、承载着苏绣千年传承秘密的灵泉空间!
议事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小满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愤怒!她死死地盯着李娟,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姜芸的身体也僵住了,撑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灵泉!这个她和小满用生命守护的秘密,这个苏绣传承的根基,竟然已经被山崎雄一窥探到了如此清晰的地步!他不仅知道它的存在,甚至知道它的位置(锁着的仓库),知道它的功能(能修东西),还知道姜芸是核心接触者!这信息泄露的源头在哪里?是张强偷喝灵泉时无意泄露的?还是合作社内部还有其他被山崎收买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姜芸的脊椎骨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满突然动了。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李娟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李娟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抱住头。但小满并没有动手,她只是伸出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在李娟眼前飞快地比划着手语。
姜芸的心猛地一紧,立刻看向小满的手势。小满的手语清晰而急促:“包!山崎的包!硬!里面!有东西!像绣!像硬壳!”
姜芸瞬间明白了!小满是在说,她昨晚在李娟家,触碰山崎公文包时,感知到包里藏着一个带有刺绣纹路的硬壳物品!这信息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姜芸混乱的思绪!公文包里的硬壳绣物?是什么?是山崎用来伪造“东洋刺绣起源”的假证据?还是……他用来掉包《百鸟朝凤》的仿品模板?或者,是某种能记录、窃取灵泉信息的工具?无论是什么,都证明山崎雄一绝非只是空口威胁,他早已做好了更周密、更阴险的准备!那个公文包,就是他阴谋的载体!
姜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震惊和愤怒。她看向李娟,这个被贪欲吞噬、又被恐惧压垮的女人。愤怒之下,心底深处竟也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想起李娟刚入社时,虽然技艺平平,但眼神里也曾有过对苏绣纯粹的热爱和向往。是什么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山崎的蛊惑?是内心的贪念?还是合作社在快速发展中,对像李娟这样根基不稳、信念不坚的成员,缺乏足够的引导和关怀?
“李娟,”姜芸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让李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你知道你差点做了什么吗?你偷走的,不是几张纸,是合作社几百号绣娘的饭碗,是苏绣在新时代活下去的希望!你泄露的,不是什么秘密,是苏绣传承的根!是老祖宗用多少代人的心血和匠心守护的魂!”她指着窗外合作社的方向,声音微微发颤,“你看看外面,那些还在灯下绣活的姐妹们,她们绣的每一针,都带着对苏绣的敬畏和热爱!你呢?你为了几张钞票,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老板娘’梦,就要把这一切都卖给一个只想榨干苏绣价值、抹杀它根源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