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缓缓转身。只见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身披半旧的灰色袈裟,手持一串磨得油亮的念珠,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处。
老僧眼神澄澈,如同深潭静水,无悲无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李世民心中微凛。这老僧竟称他为“将军”?是巧合,还是……他收敛心神,并未点破身份,只微微颔首:“大师慧眼。目睹兵戈杀伐,生灵涂炭,心中……确难平静。”
老僧步履无声,走到佛前,取了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佛前缭绕。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僧的声音如同古寺钟声,低沉悠远,“将军眉宇间杀伐之气凝而不散,然眼底深处,却藏有悲悯与倦意。此乃良知未泯,亦是……心负千钧。”
李世民默然。
这老僧寥寥数语,竟直指他内心最深处不愿示人的彷徨。
“大师所言极是。然强虏犯境,屠戮百姓,掠我疆土,此等凶顽,不伐不足以护国安民!纵造杀业,世民……亦无悔!”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护国安民,大义也。然将军可知,”老僧的目光转向殿外庭院,那里有一株枝干奇古、叶片稀疏却隐隐透着灵光的菩提树,“刀兵之劫,伤敌亦自伤。杀伐戾气,如同附骨之疽,侵染神魂,遮蔽灵台。久之,则视人命如草芥,失却本心清明,堕入修罗道而不自知。”
李世民顺着老僧的目光望向那株菩提树。
冬日的菩提叶早已落尽,但虬劲的枝干在清冷的空气中伸展,仿佛蕴含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力。老僧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攻破无终时,看到己方士兵杀红了眼,对投降的高句丽伤兵也毫不留情;想起自己下令射焚独乐寺观音阁时,那一刹那近乎冷酷的决断……这些,是否就是老僧所说的“戾气侵染”?
“大师可有……净心之法?”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老僧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将军可曾听闻,二十余年前,隋末大乱,群雄逐鹿,有一少年将军,身负重伤,被仇家追杀至无终境内,奄奄一息?”
李世民浑身剧震!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开闸门!
隋大业十三年,他随父兄于晋阳起兵反隋,初战锋芒毕露,却也招致隋将宋老生的疯狂反扑。一次遭遇战中,他率轻骑断后,身陷重围,身中数箭,坐骑也被射杀。他浴血拼杀,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冲出重围,却因失血过多和箭毒发作,昏死在一片荒野之中。
醒来时,已身处一座破旧但干净的禅房内,伤口被妥善包扎,身上盖着带着阳光气息的粗布棉被。救他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哑巴老僧和一位采药归来的小沙弥。他只记得那座寺庙异常清静,寺后似乎有一株老树……难道……难道就是此地?!
“那少年将军伤势极重,箭毒已深入肺腑,寻常药石难救。”老僧的声音将李世民从回忆中拉回,他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幸得寺中一位无名哑僧,精研药理。他以寺后千年菩提古树之叶为主药,辅以无终山中独有的‘寒星草’、‘地脉藤’等奇珍,捣碎成汁,日夜为那少年将军灌服、外敷。更奇的是,哑僧每夜于菩提树下诵经,其声虽不能言,然心意至诚,竟引动菩提灵光,点点微芒融入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