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到了他的工作台前。她听到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听到他偶尔吹掉木屑的轻响,听到他移动工具时轻微碰撞的声音。这些声音规律而平和,没有任何攻击性。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忘记了她的存在。
时间一点点流逝。段新红的眼皮越来越重。刻刀的声音,木头的香味,身下的柔软,织成了一张安全的网。她最后的意识里,是老人坐在灯下专注雕刻的侧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
她终于沉沉睡去。没有噩梦。没有惊醒。这是她变成小人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稳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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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段新红醒来时,有一瞬间的茫然。身下是柔软的棉花,身上盖着温暖的绒布,鼻腔里是安心的木头香。她愣了几秒钟,才把昨晚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雨夜,垃圾,盲眼老人,温柔的清理,食物,水……
她悄悄从绒布边缘探出头。工作室里很亮堂,看样子是白天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布满木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老人就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背对着她,正在打磨一个木雕。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肩膀随着打磨的动作微微耸动。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感真实而迫切。她看着老人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他看不见。这是她最大的优势,也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可以偷偷溜走,趁他现在正专注。可是……外面是什么样子?她还能遇到像他这样的人吗?还是又会落入陈昊、林博士、王老板那种人手里?
一想到那些经历,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相比之下,这里简直是天堂。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老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他那空洞的“目光”准确地投向木盒的方向。
“醒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饿了吧?”
段新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绒布底下。他怎么知道她醒了?难道他能听见她呼吸频率的变化?
老人没有过来,只是摸索着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那个小木碗和小木签。他像昨晚一样,弄了点泡软的馒头糊,朝着盒子的方向递过来,手臂伸得直直的,动作有些滑稽,又透着一种固执的善意。
“来,吃点。”
段新红躲在绒布底下,心脏怦怦直跳。出去,就意味着暴露自己,意味着承认自己是个“活物”,而不仅仅是一个被他捡回来的“奇怪小东西”。不出去,饥饿难耐。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绒布边缘钻了出来,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到盒子边缘。她看着那悬在半空、等着她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老人那张平静的、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脸。
她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张开嘴,咬住了那一点点食物。温热的,软糯的。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老人就那么举着,一动不动,耐心得惊人。
喂完食物,他又递过来那个小杯子,里面是温水。段新红喝了几口。整个过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吃完喝完,段新红舔了舔嘴唇,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逃跑的念头,在温饱之后,变得不那么急切了。
老人放下杯子和木签,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尽管他的衣服上也沾着木屑。他朝着她伸出食指,指腹朝着她,动作依然很慢。
“别怕,”他说,“让我……再看看你。”
他的食指缓缓靠近。段新红身体僵硬,强忍着没有后退。那粗糙的、带着木头香味的指腹,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头顶,然后顺着她的头发,抚摸到她的后背。他的触摸很轻,像是在感受一件玉器的温润,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梦境的存在。
“真小……”他喃喃道,手指停留在她肩膀上的一道比较深的伤口附近,那里已经结痂,但依然狰狞。“摔得不轻啊。疼吗?”
段新红鼻子一酸。疼吗?当然疼。身体疼,心里更疼。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疼吗”。他们只会让她更疼,或者无视她的疼痛。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他看不见,她心里一阵无力。
老人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收回手指,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起身,走到一个旧柜子前,摸索着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更小的、像是装眼药水的那种棕色玻璃瓶。他走回来,用木签的尖头,蘸了一点点瓶子里透明的液体,凑近她。
“可能有点刺痛,”他提醒道,“是消毒的。忍一下。”
那液体碰到伤口,果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段新红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缩了一下。但刺痛过后,是一种清凉的感觉,缓解了伤口原本的火辣辣。他给她手臂上、腿上几处比较严重的伤口都涂抹了一点。
做完这一切,他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轻轻舒了口气。他不再“看”她,转身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拿起那个雕刻了一半的木鸟,继续打磨起来。
段新红站在盒子边缘,看着他工作的背影,阳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工作室里只剩下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伤害,没有算计,只有安宁。
她悄悄退回棉花窝里,把绒布盖好。逃跑的计划,被她暂时搁置了。也许……也许可以再待一天?就一天。看看情况再说。
她躺在那里,听着那规律的沙沙声,感受着身体被温暖和柔软包裹。伤口上的清凉药水还在发挥作用。一种久违的、类似“安全”的感觉,像初春的溪水,悄无声息地,开始融化她内心冻结了太久的坚冰。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