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修车铺后间的空气,仿佛还凝固在林柚指尖触碰到铁盒内壁那点冰冷坚硬凸起的瞬间。她盯着那细微的、如同凝固焊锡珠般的凸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父亲的账本摊开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忘女=1000”那行被泪水泡软的字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照片上父亲抱着年幼的她、举着歪扭小风车的笑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他到底想给她留下什么?这盒子里的秘密,这焊点旁的凸起,是最后的线索吗?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凄厉的猫叫声,穿透了薄薄的后墙板,如同生锈的钢针猛地扎进她的耳朵里。
“喵——嗷呜!!!”
那声音不像是普通猫叫,更像是什么东西被活活撕裂,又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失控的尖啸。林柚猛地一个激灵,从窒息的心碎中惊醒,像是被人从冰冷的水底拽了出来。她下意识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回神。她飞快地将照片、账本塞回铁盒,再把盒子藏进一堆散发着橡胶味的废旧轮胎深处,胡乱地用沾着油灰的袖子抹了把脸,试图擦掉泪痕,深吸一口混杂着机油和灰尘的空气,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凄厉的源头在隔壁“老陈宠物诊所”。诊所门脸不大,绿色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门口挂着的木牌子画着一只简笔狗和猫,在微风中吱扭摇晃。林柚推门进去,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气味瞬间包裹了她——消毒水的刺鼻、动物身上特有的体味、排泄物的隐约腥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的药味。光线有些昏暗,几只日光灯管有一支还滋滋地闪烁着。几个神情焦虑的主人抱着蔫头耷脑的宠物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坐在靠墙那排磨得发亮的塑料长椅上。一只吉娃娃在主人怀里瑟瑟发抖,发出细弱的呜咽;一只金毛趴在地上,眼神呆滞,口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瓷砖上。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焦虑和沉重的压抑。
那刺耳的尖叫正从紧闭的诊疗室里传出来。林柚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往里看。老陈——头发花白、戴着瓶底厚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甚至领口有点脱线大褂的老兽医——正眉头拧成了疙瘩,身体前倾,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死死按住一只漂亮的布偶猫。那猫平日里温顺得像团云朵,此刻却彻底疯了!它在冰冷的金属诊疗台上疯狂地扭动、翻滚、四爪乱蹬,尖锐的爪子把老陈的手背划出了几道血痕。它眼睛瞪得溜圆,瞳孔放大到几乎看不见边缘的绿,喉咙里发出阵阵非人的、刮擦玻璃般的尖啸,黏稠的口水从咧开的嘴角不断滴落,打湿了胸前雪白的长毛。旁边年轻的助手小吴,脸色煞白,正手忙脚乱地想固定住猫不断抽搐的后腿,动作笨拙又透着惊恐。
“用力!小吴!按住它腿!别让它伤着自己!小心爪子!”老陈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掩盖不住的疲惫。他腾出一只手,动作异常麻利地从旁边的推车上抓起一支细长的注射器,拔掉针帽,看准位置,又快又稳地扎进了猫后颈的皮下。针管里的透明液体被缓缓推入。过了足有半分钟,那疯狂的挣扎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渐渐减弱,但布偶猫的身体仍在剧烈地、无规律地抽搐着,四肢僵硬地伸展又蜷缩,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呜咽。它美丽的蓝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本能地痉挛。
猫主人是个穿着得体套裙、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此刻形象全无地瘫靠在墙上,眼圈通红,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了几缕,正用手捂着嘴,压抑地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陈医生…陈医生…咪咪它…它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昨天还好好的!吃了我新买的金枪鱼罐头,还蹭我腿撒娇…就今天下午!突然就这样了!在家里像疯了一样乱窜乱叫,用头…用头撞墙!砰!砰!的响啊!”女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老陈摘下被猫爪划出几道印子的厚眼镜,疲惫地用拇指和食指重重地捏着鼻梁根,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紧绷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示意惊魂未定的小吴清理干净诊疗台上散落的猫毛和口水痕迹,然后小心地将那只仍在抽搐、眼神空洞的布偶猫抱起来——那猫在他怀里像一摊没有生命的软泥——放进角落里一个铺着旧毛巾的金属笼子里,仔细地关好插销门。他转过身,走到女人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快速翕动着说了几句什么。女人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笼子里抽搐的爱宠,然后猛地摇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最终用手背狠狠抹掉汹涌而出的泪水,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抱起笼子,连句谢谢也没顾上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诊所大门。
林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那猫失控的尖叫、疯狂的扭动、抽搐的躯壳、空洞的眼神…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她刚刚在账本上读到的、父亲被“和谐核心”强行“调谐”直至“清理”后的状态!那种非自然的、被外力强行扭曲的痕迹,如出一辙!只是发生在不同的躯体上——一个是人,一个是猫。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陈叔,”林柚推开诊疗室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声音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需要帮忙收拾吗?”
老陈正背对着门,在水池边用消毒皂用力搓洗着手背上那几道新鲜的血痕,水流哗哗作响。闻言,他动作顿了一下,关掉水龙头,扯下两张粗糙的纸巾擦着手,转过身。厚厚的镜片后,那双常年与病痛和死亡打交道的眼睛锐利地扫了林柚一眼,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脸颊上没擦干净的泪痕和沾着油污的灰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沟壑显得更深了。“柚子?你怎么在这儿?一脸花猫似的,又被老王抓去钻车底了?” 他语气带着点长辈惯有的责备腔调,但林柚听得出里面裹着的关切。
“没,收拾点我爸的老物件,沾了点灰。”林柚含糊地带过,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诊疗台——散落的棉球、消毒液的痕迹、还有几根飘落的猫毛。她自然地拿起旁边一块半湿的抹布,走过去开始擦拭台面上溅到的水渍和残留的污迹。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声音尽量放平:“刚才那只布偶…看着太吓人了,陈叔,什么病能凶成这样?猫瘟也没这么疯吧?”
老陈擦手的动作明显停滞了一瞬。他没看林柚,而是转身走向诊疗台另一侧一个巨大的、显得格格不入的老式机械台秤。那秤是沉重的铸铁底座,上面架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秤盘,靠手动拨动游码在刻度杆上读数,透着一股被时代淘汰的笨拙感,与诊所墙上挂着的电子体温计、角落的超声波洗牙机这些现代化设备形成鲜明对比。老陈拿起一包还没开封的宠物用消炎药,随意地丢在黄澄澄的秤盘上,开始缓慢地、一下下拨动着沉重的游码,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那杆沉默的秤听:“最近…不太平啊,柚子。”
“嗯?”林柚擦着台面,动作放缓,耳朵竖了起来,抹布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种病例,”老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眼睛却死死盯着游码在刻度杆上细微的晃动,“神经症状…急性发作…极度亢奋激惹,失控攻击,共济失调(走路不稳)…以前啊,几个月甚至一年都碰不到一例稀罕的。现在…”他拨动游码的手停了下来,似乎在掂量某个看不见的重量,也像是在斟酌该说多少,“…就这半个月,光我这巴掌大的小破诊所,前前后后,收了五只。猫有,狗也有。症状大同小异。”
林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了块铅。“这么多?!什么原因?新型病毒?还是中毒了?”她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老陈没有立刻回答。他把称好的药拿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粗糙的手指却点了点那个笨重的机械秤:“看见这老古董没?费劲,麻烦,读数也没电子秤快准。可没办法。”他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新买的那台电子台秤,花了我不少钱呢,就这几天,邪了门了!读数跟抽风似的乱跳!一会儿显示负的,好像东西没重量了,一会儿又突然飙到顶格,好像放了个铅球!拿去找卖的人修,人家检测半天,说机器本身一点毛病没有。最后支支吾吾,说可能是…环境里有干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