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能让一个婴孩长成少年,也能让一片土地改换容颜。
当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像一只陌生的甲虫,缓慢而笨拙地驶入赵家庄的土路时,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车窗摇下,露出周建国略显发福的脸,金丝眼镜代替了当年的黑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密的纹路。他握着方向盘,努力在坑洼的路面上保持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体面。
赵红梅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路,还是那条土路,只是似乎更破败了些。但路两旁,零星地冒出了几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像灰扑扑的画卷上甩了几点刺目的白漆。更多的,还是那些熟悉的、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地里不再是单一的玉米和高粱,有些地块种上了蔬菜大棚,覆着塑料膜,在阳光下反着光。
村子,像是睡醒了,却又没完全醒来,带着一种懵懂而杂乱的变化。
车停在赵家那更加破旧的老院子门口。听到动静,隔壁院墙后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远远地打量着,指指点点。
赵红梅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脚踩在故乡松软的土地上,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熟悉与陌生的战栗感从脚底升起。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王秀芹站在门口。她老了,背佝偻得更厉害,头发几乎全白了,像顶着一头蓬松的棉花。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着。
她看着女儿,看着女儿身上那件质地明显很好的米色风衣,看着女儿烫过的、微卷的头发,看着女儿脸上被南方水汽滋养出的、比同龄人更显年轻的光泽,也看到了女儿眼中那瞬间涌上的、复杂的水光。
“娘……”赵红梅声音哽咽,上前一步。
“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王秀芹的声音干涩,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女儿,又像怕碰脏了什么,最终只是落在女儿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刮过风衣光滑的布料。
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看向正从后备箱拿行李的周建国,还有那个怯生生躲在周建国腿边、穿着漂亮连衣裙的小女孩——她的外孙女。
“快,快进屋。”王秀芹侧开身,让出路。
屋里,依旧昏暗,土炕,旧桌椅,墙壁被烟熏得黑黄。只是角落里,多了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取代了当年那台蒙着红布、最终不知去向的彩电。鲜明的对比,像一道无声的沟壑,横亘在母女之间,在过往与现在之间。
下午,赵红梅抱着女儿,在村里慢慢走着。阳光暖洋洋的,几个老人靠在墙根打盹,看到她,露出缺牙的笑,含糊地打着招呼。孩子们追逐打闹着,对她这个“外人”投来好奇的一瞥。
走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时,迎面驶来一辆风尘仆仆的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的噪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拖拉机在她身边减速,停下。
开车的人跳下来,是窦宝柱。
他胖了些,肚子微微腆起,脸上是常年在外面跑留下的风霜色,皮肤黝黑粗糙。他穿着一件沾着油渍的蓝色工装,手里夹着半截烟。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着。